“这昏了头的疯婆子!”贾赦晦气地啐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寇氏的黑漆棺材,问外头小幺儿:“西边老祖宗那还没打发人请我过去说话?”
“回老爷,没有。”
贾赦鼻子里嘿了一声,有些沉不住气了,毕竟,他是真的真的没胆量在贾母大寿那一天给寇氏出殡,万一贾母撑着不理会他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到贾母大寿那一天,他还得腆着脸硬着头皮过去欢天喜地地给贾母祝寿,毕竟这“不孝”的罪名太大了。
“嘻——”地一声,一把恍若轻纱般撩人心弦的妩媚女音传来。
贾赦闻见一股香风浮动,嗔道:“哪个在此造次?不知道这是灵堂吗?”转过身来,就见挂满白色帐幔的厅上,影影瞳瞳中,站出一个脸庞素净如梨花、腰肢纤细如柳条,行动间,恍若一阵大风刮过就能飞上天的窈窕美人,又走近几步,才认出是莫姨娘。
莫姨娘看见贾赦眸子里的惊艳,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婷婷袅袅美人风筝般走到棺材前,抓了两张黄纸撒在火盆里,就握着帕子蒙着脸哭道:“寇姐姐,妹妹对不住你,寇姐姐泉下有知,千万不要怪我。”
贾赦怜香惜玉地走过去,握着莫姨娘的柔腻玉手上的帕子给她擦去眼泪,看她泪光点点,煞是可爱,叹说:“难得这一家子里还有个跟她真正要好的人。”
莫姨娘啜泣着说:“老爷不知道,寇姐姐在时,怜惜我是外头买来的,在贾家无依无靠,帮衬了我不少……寇姐姐临终时,还将一件大毛的衣裳送了给我,我原想着,这是寇姐姐送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该穿了弄脏它,该留着,等老爷想寇姐姐的时候,拿给老爷瞧一瞧。”
贾赦搂着莫姨娘,手指摩挲着她白皙的脖颈,心叹若得俏需戴三分孝这话果然不错,这莫姨娘银装素裹的一打扮,当真飘逸了不少,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她给你的,你穿就是了?我想她了,她留下的三箱子衣裳、两匣子首饰,哪个不能拿来睹物思人?”
“怕老爷就是不能了,”莫姨娘红艳艳的小嘴一撅,指向后院上房,“太太早早地就将寇姐姐的衣裳、首饰抬回自己房里去了……寇姐姐给我的那件衣裳,她也拿了去。”
贾赦眉头一皱,“这边人还没入土,她就先将东西收了去?”
莫姨娘悲愤地依靠着贾赦,“太太岂止将寇姐姐留下的东西收了去,就连寇姐姐先前给二姑娘的东西,太太也领着人,不顾二姑娘还病着,都叫人搜了去。可怜二姑娘跟姐姐母女一场,到头来,手上一件寇姐姐的旧东西也没有。”
贾赦听莫姨娘提起迎春,蹙着眉问:“你瞧着二姑娘的奶娘往日里行事怎样?方才我一气之下,叫人拉了二姑娘的奶娘出去打。”
莫姨娘眼睛一眨,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脸不忍地说:“老爷,那老婆子早该打了。不说宝玉身边那四个有头有脸的奶娘办事细致,就连三姑娘身边的奶娘也是规规矩矩的。偏咱们这就一个姑娘,这姑娘的奶娘还是个偷东西、赌博、吃酒无所不为的。”
贾赦冷笑,“你们太太这么昏聩?连奶娘吃酒、赌博也不知道。”
莫姨娘依靠着贾赦,仰头望着他又潸然泪下,“老爷,婢妾要不是感激寇姐姐,这会子也不敢对老爷说这些话。老爷当真以为太太不知道那奶娘的行事?不是不知道,是装糊涂呢,寇姐姐在时,因想要给姑娘换奶娘,不知跟太太打过多少官司呢。太太就一直咬定那奶娘奶过姑娘一场,对姑娘有恩,不肯换了她。”
噼啪一声,灵堂的烛花接连炸了三声。
莫姨娘趁着这好兆头,莹润的指甲在贾赦胸前轻轻地描画着,又啜泣说:“婢妾觍颜,求老爷给姑娘做主。不敢求老爷替我讨回寇姐姐给的衣裳,只求老爷替姑娘,将寇姐姐的东西还给二姑娘……别叫二姑娘去老太太那边住着时,老太太问起来了,二姑娘面上尴尬。”
贾赦眉头一蹙,“二姑娘去老太太那边住着?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莫姨娘满脸泪光,心里得意非常,眼角瞥向寇氏牌位,寇氏还以为她是来给迎春出头的?真是做梦!瞧她怎么说动贾赦既憎恶邢夫人、又埋怨迎春,最后将寇氏的首饰、衣裳,都交给她这贤良人看管着,握着帕子先是望着贾赦欲说还休,最后被贾赦的眼神逼着,“迫不得已”地开口,“二姑娘打发了人向老太太那说情,只说病了没人给请大夫。饿着了,向厨房讨一碗粥也没有……”
“这孽障!”贾赦怒喝一声,攥着拳头,恨不得立时提了迎春过来摔死,他这还借着寇氏的丧事逼着贾母低头呢,她就送了他苛待女儿的把柄到贾母手上!
莫姨娘大半个身子歪在贾赦身上,妩媚多姿地一嗔,“老爷,俗话说,爱屋及乌,这会子看着二姑娘受苦,老爷给寇姐姐掉多少眼泪,也没人信老爷对寇姐姐深情。老爷不如,先去二姑娘屋子里瞧一瞧二姑娘病得怎么样了,亡羊补牢地做出疼爱二姑娘的样来,再装作为二姑娘的事恼了,假假地将太太撵向西边去。这么着,老太太才明白,老爷疼二姑娘得很,不会对寇姐姐的事,善罢甘休。”
“那丫头胆敢在我背后给我下绊子,我还疼她?”贾赦嗔怒一声后,心思一转,只觉莫姨娘的话很有道理,搂着莫姨娘,拿着脸上胡须摩挲她的粉面,“好孩子,我怎么不知家里还藏着一位解语花?”
莫姨娘眸光潋滟地向寇氏的灵牌一扫,“寇姐姐在时,哪里能显出我们的好来?寇姐姐没了,留下好几箱子插不进手的衣裳,两大匣子金银首饰,我们没了,除去身上这一件可怜兮兮的衣裳,还有什么?”
贾赦贴着莫姨娘的脸颊说:“等着我将寇氏的东西讨来,你替我收着吧。”
“别,”莫姨娘心里一慌,虽对寇氏的东西垂涎已久,可也没胆量正面跟邢夫人过不去,扶着贾赦肩膀说:“老爷只管先去办正事吧。至于寇姐姐的东西,等太太走了再说。”
贾赦挑着莫姨娘的下巴笑着答应,“你给寇氏上一炷香吧,等我去瞧瞧迎春怎么吃里扒外的。”
“老爷去吧,婢妾还要在寇姐姐灵前哭一会子。”莫姨娘握着帕子送贾赦出了这厅,莲步轻移走到寇氏灵位前,点燃了一炷香,盯着灵牌上的金字,不屑地轻笑一声,将一炷香倒插在香炉里,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回头望着自己的小丫头月牙儿,吩咐说:“去,跟莲花儿说,老爷已经将姓王的婆子撵出去了。”
“哎,莲花儿知道了,不定怎么高兴呢。”月牙儿年方六岁,恰在跟司棋、绣橘、莲花儿玩得好的年纪,对司棋、绣橘、莲花儿三个一心要将王氏撵出迎春屋子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叫她们做出得意忘形的样给老爷瞧瞧。”莫姨娘瞅着倒插着的香,得意地一笑。
月牙儿跟着莫姨娘狡黠地笑了一声,忙抄近路向迎春房里去,匆匆地将贾赦撵了王氏的话跟莲花儿说了,莲花儿听了,果然高兴得了不得,蹦蹦跳跳地进了迎春房里,欢天喜地地说:“那老货总算出去了!”
“阿弥陀佛,”司棋握着两只手,将诸路神佛都感激了一回,见迎春面上不见十分欢喜,纳闷地问:“姑娘怎么不高兴?”
“走了她一个,谁知道后头来的,是个什么货色?”迎春拿着调羹,搅合着从司棋那分来的半碗籼米粥,没什么胃口地将调羹放下。
司棋听了颇为得意地跟绣橘对了眼色,“姑娘放心吧,我们都替姑娘谋划好了。”
迎春疑惑地问:“你们替我筹划了什么?”
司棋洋洋得意地说:“姑娘,我们请了人替你向老祖宗说话呢,老祖宗最慈祥不过了,知道姑娘在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一准要接了姑娘过去,跟大姑娘、三姑娘一同教养。虽老祖宗跟姨娘有些旧怨,但老祖宗不像太太那么眼皮子浅,绝对不会跟姑娘一个小姑娘家过不去。”
“胡闹!”迎春冷喝一声,虽知道司棋、绣橘两个忠心耿耿,却忍不住怒火中烧,“你们两个这么想去西边,如今就搬过去住吧!就算不去,我也不要你们了。”掌握着她命运的人是贾赦,她才懒得去西边巴结贾母、王夫人呢。
司棋、绣橘两个才一脸得意地等迎春感激夸赞,因迎春忽然动怒,面面相觑了一回,司棋开口说:“姑娘何苦留在这边?那边的老太太面慈心善、政老爷行事端正、二太太和蔼可亲,就连珠大爷、元大姑娘也正经的好人。”
“既然人家这么好,你们就收拾了东西,向西边去吧。”迎春胸口气得起起伏伏,瞥见莲花儿站在墙角无声地说“大老爷”三个字,疑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贾赦竟然过来了,就有意拍着高几冷笑连连,“你们可知道你们连累了我?”
司棋讪讪地,硬着头皮说:“要是太太责骂,自有我们呢,绝不会叫姑娘受了委屈。姑娘只管收拾了东西,等着老太太打发人来接。”
迎春见司棋还嘴硬,叹了一声,“看来你是还不知道轻重!你可知道,你们这么自作主张,一下子就要我背上了‘卖父求荣’的罪名!”
卖父求荣?站在一蓬软趴趴迎春花前的贾赦满腔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背着手,心道他这姑娘脑筋倒是清楚得很,先等一等,看她还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