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祈抬头怔了一会儿,说:“宁晋,肯放了我?”
玄机子点点头。一旁的人将牢门打开,对宁祈躬身道:“凤鸣王,请。”
宁祈沉声:“为什么?总该有条件。”
玄机子说:“你不再是凤鸣王了。”
玄机子为宁祈求的情。玄机子于宁晋而言有养育教化之恩,玄机子相求,他不可能拒绝。除其官位,留其性命,这就是宁晋的条件。
“义父。”
玄机子脚下僵住,宁祈已经很久都不喊他义父了:“随我一起回清风山吧。”
宁祈问道:“如果不是凤鸣王,那我是什么?”
他从懂事起就被宁家收养,得了“祈”字为名,封号“凤鸣”,及冠那年他在西南边关为宁家打仗,连及冠礼都没有。没有人敢直接喊他的名字,就算他未得实权的时候,周围的人也会恭敬地尊他一声“小王爷”,似乎他只是凤鸣王。
如果他不是凤鸣王了,那他是谁?
玄机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他收养宁祈的时候还在痴迷于医药和剑修,宁祈小时候又是个闷声葫芦,受了苦受了罪从不让别人知晓,玄机子对他心怀愧疚,如今听他这样问,如同个哑巴似的,很久都没答上来。
护鸾星位移一事,玄机子早就发现征兆,故宁家愿将其收为养子的时候,玄机子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他想让这个孩子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却未曾教他如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只是凤鸣王,剥下这层华服,他什么都不是。凤鸣王,凤鸣王,这是他的尊荣,也是他的枷锁。
玄机子走过去,拍了拍宁祈的肩,宽声说:“你就是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罢。”
他想做什么呢?
他想杀了宁晋。
从玉屏关的时候开始,他就想。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想法——背叛自己的忠诚,背叛自己的使命,不再为宁家卖命。
薛文柏似乎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故会利用大国师的身份给宁晋制造压力。宁祈得知的时候,薛文柏已经去做了,他来不及阻止,只能加以利用。
他趁着宁晋忙于对付薛文柏的时候,在天罡寺布下天罗地网,筹备着一场刺杀。
倘若宁晋身亡,四皇子宁恪就会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何湛是他的兄长,无论如何,宁恪都会留他一命。
可他始终低估了宁晋,宁晋比他想象中的成长速度还要快,从前朝中的人都把太多的目光放在何湛身上,却忽视了一直在他背后筹谋的宁晋。
如此,一旦宁恪的身世暴露,那何湛该怎么办?
登基大典的钟乐响彻在整个皇宫之中。
此时祭礼应该已经念完祝词了,这一场登基大典接近尾声。
两人对峙很久,从天牢里跑进来个太监,自言是国公爷派来的人,看守天牢的士兵就将他放进来。
太监见宁祈和玄机子先行了礼,继而对宁祈说:“凤鸣王,国公爷知道您今儿要离开京城了,他忙于登基大典,不能相送,特地让奴才给您带封书信。”
宁祈眉宇间渐渐酝出光华来,奴才端着木盘,盘上有一封信,信的一侧附七州的通商令牌一枚,但凡有此令牌者可在七州之间自由出入,不经官队盘查。
信中只有一个“安”字。
两人都是学得颜行知的字,信纸展在手中,恍若是何湛离京那年,他让杨坤给何湛带去的那封信。
宁祈从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了嘴边全都是伤人的话。
就像在宁恪满月宴上那次,那时何湛刚从外游历回京不久,因着忠国公的关系,两人已经很久未曾好好说过话,多年来朋友的情义说断就断,宁祈从不知何湛竟是个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宁祈想跟他解释说自己无意与忠国公相争,可到真见了何湛的人,宁祈除了要逼着何湛跟他喝酒外,竟想不到再好的方式跟他说话。
何湛离京,宁祈除却给他一个“安”字,连去见他一面都不敢。
宁祈以为...何湛是恨透了宁家人的,而他却冠着宁的姓。
宁祈将这一个字折好,放在怀中,又将冰冷的令牌握在手中,同玄机子敬身还礼:
“师父,走吧。”
登基大典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收了最后的尾声,祈天的乐舞拢在晚霞的余晖当中。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明日是宁晋第一次早朝,一系列的官职变动看似简单,实则暗潮涌动,不可大意。
大典结束之后,宁晋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些事宜,等到夜色变得极深时,宫殿中的红烛都渐渐黯淡的时候,宁晋才回到寝殿。
何湛一早就得令陪他在的身侧,宁晋是一刻都不肯让何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比登位卫渊侯的时候都要强势许多。登基大典结束之后,何湛疲倦非常,想早早回府休息,不想太监总领亲自来拦住了他的马车,宣下皇帝的旨意。
太监说皇上吩咐请国公爷留宿宫中,商议明早朝事。
说是商议,宁晋只让何湛在偏殿等,连御书房都未曾宣他去,他的目的只有“留宿”二字。
宁晋回来时,先是在偏殿里找了一圈何湛,不见他,等到出去的时候才见何湛臂弯间挎着个竹篮子,沐着月光而来,眼睛比月光都要亮上几分。
何湛见了宁晋,似乎是高兴极了,一时忘了之间君臣的身份,将竹篮子往宁晋面前递了递,叫他看里头满满的天香子:“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一片还长了香子树,宫人都不敢摘,叫我捡了个便宜。这要是在其他地方,早就不知道叫谁家的小孩儿偷完了!你知不知道,小时候忠国公府的墙根下也长了个歪脖香子树,树枝都伸到墙外去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树总会成个阴阳头,伸出的那边儿都是秃的。哈哈——你不知道那些小孩子比猴子都要厉害,我...”
何湛看着宁晋含笑的眉眼,月光荡出他身上明黄色黄袍上浅浅的纹路,叫何湛看得一怔,猛地意识到宁晋已经登基了,当真是登基了。
“臣...臣...逾越。”
何湛往后退了退,想要行礼,宁晋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不算逾越。”
何湛几生几世都盼着这一天,可真到了这一天,他都说不上是真是假,恍惚间以为这日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心下未起什么波澜,但若真细记起这件事,何湛甚觉惶恐,连手都不自觉地在颤抖,高兴的。
大业已成,轮回结束。他要死了!他能死了!
感天动地!
“怎么这副表情?”宁晋温声笑着。方才见何湛提着天香子过来那一刻,听他讲那么多话,宁晋一天的疲倦一扫而空,仿佛欢喜就像这漫天的星光月光盈满了这方院落。
何湛摸了摸宁晋衣袖上的龙纹,激动得半晌没对上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说:“...好看。”
“以后就一直穿给你看。”
何湛:“......”好像这位爷说得不是龙袍,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衣服似的。
宁晋将竹篮子接过,携何湛往寝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天香子该怎么吃?”
何湛恍过神来,答道:“腌着好吃点,不过要等很久。”
“好的事情值得等。”宁晋用袖子给何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将何湛挽了半截的袖子放下来,说,“下次叫奴才去摘,你在一旁看着,之前青霄怎么叮嘱你的?”
何湛赶紧投降:“行!我记得,求别再提了!”
宁晋失笑:“又不是叫叔喝药,怎么怕成这样?”
两人并肩走近寝殿,何湛和宁晋一起将天香子的余叶择去,晚间御膳房送了四喜圆子过来,今年的上元节团团圆圆,又是两个人在一起过的。
何湛只吃了一个,就眼巴巴地看着宁晋将剩下的元宵全都吃完。
他舔了舔唇:“腻不腻?”
宁晋继续摘着天香子的余叶,答了句:“还好。”
“你都不多留一个给我?...太不孝顺了。”
“你不能多吃。”
何湛晚上吃多了第二天都会难受,就只能尝尝。何湛撇了撇嘴,垂头丧气地将头耷在桌子上,说:“好痛苦。”他想再吃一个。
“再养几个月。到时候武举开科,你可以跟着一起去春猎。”宁晋说,“届时叔趁机选几个品行端良的出来,收为门生。”
宁晋是在为何湛的后路考虑,何湛孤身一人在朝中定是不行的,日后面对接踵而至的非议,多一个人在何湛身边帮衬总是没错的。
何湛的目光移到宁晋的身上,他胸前飞舞盘旋的蛟龙活灵活现,一双眼睛极为慑人,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叔在想什么呢?”
何湛怔愣了一会儿,说:“...想你好像真当上皇帝了。”
宁晋笑道:“怎么?”
此刻开始,以后的生活都是崭新的,是何湛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和不定。他从未想过以后该怎么办,如今听宁晋所言,才深深意识到,他与宁晋还有好多好多年。
“...臣从前只想着这件事,如今大业已成,却不知道以后该做什么了。”
“叔想做什么呢?”宁晋眯起眼来,倾身往何湛面前渐渐迫近。
何湛往后躲着,立刻怂了:“臣...臣只想再吃碗四喜圆子!”
“好啊,叔来尝尝。”
何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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