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伏的天,夏天的雨来得毫无征兆,早起还是明晃晃的日头,不到晌午乌压压的云层铺开来,冷风起,大雨瓢泼。
雨水打得外头的枇杷叶噼里啪啦地响,纱窗拦不住水汽,房中一股雨湿的味道。绵月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在窗边香炉里放了两片香片,这炉子已是闲了好多天,今天实在是雨潮,这才又燃了起来。
房中静,只有雨水的声音,绵月从托盘上端起小汤碗往帐中去。前晌打发艾叶儿往东院去给秀婧秀雅两位姑娘送小厨房新烤的点心,这大雨倒正巧把她隔在了东院,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正是时候了。
“二奶奶,奶奶……”
水绿薄纱帐,若隐若现,看到那床上人青丝散枕边,小脸微侧,白净得一点颜色都没有,绒绒的长睫隔着纱帘都能见,那么清晰的突兀;香肩曝露,脖颈上又与往常一样,只有那根细细的银链子,连小衣儿的丝带都不见,淡色秋香的薄绸被遮着身子,那底下定是又……一丝难挂……
“……嗯,”叫了好几声,那绒绒的双睫才颤了颤,虚软软地传来一声,“……几时了?”
“快晌午了。”
“啊……”
浑身的重量都似压在了眼皮上,重若千斤;心沉,无底深渊,没有着落,拖不起来,一口气屏了力道也颤若游丝,身子瘫软,哪里是腿,哪里是臂,哪里还有感觉……
雨水敲在耳中,越来越响,湿漉漉的潮气混着清爽的淡淡檀香飘入鼻中,神智总算清醒,想着那“快晌午”三个字,微弱的心又扑跳了几下,终于睁开眼睛。头顶清清水绿的薄纱帐,一只欢蹦乱跳的小蚂蚱,昨夜就是看着它,忽地模模糊糊,眼前一片漆黑……
能听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无力应。心慌得厉害,狂跳不已,几是要震碎了胸膛,气息短,短到窒息,连呼喊都不能够。那一瞬间,她从未如此害怕,怕将才就是最后一眼看他,怕再也不能醒来,更怕……会吓着他……
好在,她一直贴在他怀中,他以为她只是困倦,唤了两声就将抱着一道睡去……
强挣着支起身子,那薄绸便滑了下来,莞初赶紧握住,看着纱帐外,“绵月……你,先出去……”
绵月闻言略略顿了一顿,挑起纱帘走了进来,把小汤碗搁在高几上,俯身,轻声道,“姑娘,不用再避我,我来给你穿。”
听她又改口叫姑娘,莞初有些怔,“绵月……”
绵月没再应,弯腰把地上的小衣儿捡起来丢进盆架下的柳条篮子里,又从箱子里寻了干净衣裳来。这一回,再不似平常伺候更衣只搭把手,连小衣儿上的带子、亵裤上的暗扣她都仔仔细细,亲自上手,头一次,莞初像个不经事的娃娃,任她摆弄。
一身蜜合色的薄绸衣裙,清凉,适宜,莞初穿戴好正要起身,又被绵月拦下,安置她靠在软枕上,麻利地收拾了那一床羞人的褶皱,又出到帐外将水盆端到床边。
莞初从不曾在丫鬟们面前显得如此不撑,即便就是最初脱药时最难捱的虚软汗湿也不曾让她们看见,可此刻她倒无措。绵月蹙着眉头,伺候她洗漱,如此精心。
莞初轻轻吁了口气,任她小心地擦干自己脸上的水珠儿,这才轻声道,“绵月,是不是叶先生……”
“嗯,”绵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抬手轻轻将她的发用手梳顺,拢在枕后。
“绵月……”
莞初拉了她的手,绵月这才抬起眼帘,那眼中已是红红地噙了泪,“姑娘……我家公子有书信来,我……都知道了。”
“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姑娘……”看着眼前软绵绵无力的人,绵月的心像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几日来的心痛,此刻更觉愧疚……原本,她只是把姑娘的日常写给公子,不过是她可安眠、可饱食,每日可弹琴、可曾有生趣。公子看了,难得回信。自从私宅归来,二爷也跟了回来,绵月信中提到他小夫妻相好,公子回信依然是:好生照看姑娘。直到……她提到姑娘每天在二爷走后,身子虚软、艰难,一直要到后半晌才能复些颜色,公子的信即刻转来……
“姑娘,我不知道你……”绵月忍了又忍了,怎么都说不出口那不能房//事的尴尬,只道,“……我家公子,要见你。”
“我不想见他。”
“姑娘……”
“绵月,往后,这房中的事不要再写给叶先生。”
脸色苍白,语声也弱,可这气势却是摆得好是强硬,绵月心疼道,“姑娘,你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
“不要胡说。”莞初蹙了眉,想了想,又问,“这是何时的事?”
“……两日前。”
莞初暗下思忖,叶家是药王世家,叶先生虽并不从医,却是门里出身自带三分,她吃的小药丸,一般寻常大夫根本就辨不出,却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对她的病情他甚而比老父与哥哥了解得更堪细致。一旦被他得知她如此放肆,定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她一直不肯见他,他必会去找相公,万万不可……
“绵月,传信给先生,就说……我要见他。”此时正是早稻收割的时候,同源忙,相公也忙,忙得直到夜里起了更才能回来,正好能有时机相见,莞初打定主意,又道,“跟他说,越快越好。”
“好。我这就去!”绵月忙起身,又忽地顿住,将高几上的小汤碗小心地捧给莞初,“凉些了,姑娘吃吧。”
“这是什么?”
“是我家公子给姑娘开的新方子。”
莞初闻言蹙了蹙眉,接到手中,看着那淡淡褐色的药汤,想了又想,还是放下,“你先去传信吧。”
“姑娘……我先伺候姑娘吃了药。”
“去。”
“……是。”
……
城东。私宅。
午后的日头毒辣辣的,晒得那花圃子里的花草都抬不起头来,昨儿一场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一夜,这一早起就都蒸干了去,一点痕迹都不剩。
正当地下摆着一只大青花瓷缸,里头镇着冰块,丝丝雪白的寒气冉冉,一股清凉的。
碎花软帘后头,窗外蔓藤遮映正挡了日头,窗下的贵妃榻上,柳眉懒懒地合了双目。千落坐在身边,端着一只小银碗,劝道,“再吃些,早起没吃,晌午也没吃,这会子怎的连这一小盅莲子羹都吃不下?”
“不想吃。”
未施脂粉的脸庞大热的天竟是寡白得发冷,茶饭不思,夜也难寝,不过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下来,看着这绵软无力的人,千落不觉在心里叹:凡事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有切肤之念,从前都是柳眉劝她,莫要与正夫人争,只要守着他,乐得在私宅自在。如今,那转运使府不过是将将下了聘礼,大喜的日子还在九月,她这边就已是撑不住了。
“柳眉,你多少通透的一个人,怎的倒看不开了?韩公子早晚也要娶亲的,晚来,不如早来。”
柳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睁了眼,“这我何尝不知?他有那一府的人要交代,早早娶了亲也好。只是……”
“他……冷落你了?”
“他?”柳眉顿了顿,“他倒是还常来。也说,娶亲是不得已。”
千落闻言一怔,只觉自己心口的伤又被撕开……想起齐天睿下聘前,与她一道吃粥,在他口中那桩亲事是多么微不足道;下聘的正日子,还带着她一道往粼里去听戏;娶亲之后,公差归来,会先来看她,一道过年,一道过上元灯节……原本以为,这一场夫人之事就算已经撑了过去,却不曾想……该来的,终究会来……
面对柳眉如何说得?只能宽解道,“韩公子与你这么些年的情意多少难得,又把你接到私宅,供养成少奶奶,还求什么?他是转运使府的公子,身上扛着一府的人,往后娶了亲,必是各种繁琐,若是不能常来,你也要体谅。”
柳眉苦笑笑,“我如何能不懂这个道理?”说着握了千落的手,纤瘦,冰凉……“那个时候不知你怎样能忍得他那么久不来,如今我也一样,人有牵挂,知道他在,横竖,我都等得……”
“那你作何还如此作践自己?”
一句话问过来,柳眉心一酸,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千落看着顿是惊讶,“柳眉,你,你这是怎么了?”
“千落……我的好姐姐……我,我……”
“你怎么了?”
“我有……身孕了……”
千落一愣,“这,这……”
落仪苑的姑娘们都将搬入私宅看做是最安逸的去处,比被恩客纳进府门更自在,可还是有人不惜给正妻端茶递水,伺候洗漱也要进门,为的就是将来的打算。私宅之中,如何做夫妻,如何做娘?大家宅门,怎会让私宅中的女人传宗接代?大家宅门,怎会让骨肉流落在外?
“那,那韩公子知道么?”
柳眉已是泪水涟涟,闻言轻轻点点头,“原本,他说要纳我为妾。如今……怎能与他的正夫人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