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靠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逆着光,浑身沐浴在一片血红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唯独看到那双眸子,冰冷如霜,带着睥睨,似在看一只垂死的,卑微的猎物。
他终于在她面前站住,用夜陵剑的剑柄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叶子,你也有今日,真可怜。看来这就是异血人的宿命,怎么逃也逃不过这一劫。”他嘴角带起一抹嘲讽,剑眉微挑,“既然如此,何不为我所用?别白白便宜了别人。”他朝颜奴示意,“亚父,别让她死了。”
那冰冷的剑柄让她打了个寒颤,他说出来的话更是让她心惊,她想躲开,却浑身无力,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颜奴不由分说往她嘴里塞了两颗续血丹,随即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少主,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进去,别让睿王坏了我们的好事。”
在朔安的时候,他们便知道不可能从云卫和明焰司的手上劫人,于是干脆改变了策略,提前动身,隐藏在十方附近守株待兔。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燕诩竟然没有出现,带着叶萱赶来的,竟是睿王。
伏羲八卦在他们手中,颜奴倒不怕睿王能抢走十方策,他不知道燕诩设计睿王误以为自己有伏羲八卦的事,只以为睿王和自己一样,就算手中的法宝不齐全,在极阴之日也要来十方碰运气。毕竟极阴之日一个甲子才一次,错过这一次,有生之年再无第二次机会。
和他们一同前来的,是姜八和她手下的三千齐兵。安逸虽以十方策说动齐王助他伐晋,但由始至终他所说的关于十方策的事都有所保留,只说他这次前往十方,是为了毁掉十方,他的理由是,燕诩手中有异血人和伏羲八卦,绝不能让燕诩得到十方策,一统天下。
齐王也不是傻子,他并不完全相信安逸,但也认同他所说的,既然他得不到十方策,只要别人也同样得不到,齐国的江山照样稳固。于是他派姜八跟着来,一是为了杀燕诩替姜寐报仇,二是为了监督安逸,必要时自己动手毁了十方策。
此时姜八见颜奴竟不杀叶萱,又听安逸方才那样说,心下大疑,抬手拦住安逸,大声道:“慢着!襄王,若我没记错,那日在朔安时,你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这个女人和燕诩,如今这个女人就在这里,你何不干脆杀了她?你若是不忍心动手,我替你动手。”
她说罢便要抽刀,安逸的夜陵剑已倏地往前一探,正正抵在她纤细的脖子处,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她是我的人,生死由我来定,至于该怎么死,什么时候死,也是由我说了算。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我无情。”
姜八的侍卫纷纷拔剑,而安逸和颜奴的人也举起兵器戒备,一时双方剑张弩拔。
姜八虽然性情暴躁了些,但到了此时,又怎会看不出安逸的心思。她脸色一变,狠狠看着安逸,咬牙切齿地道:“安逸,你骗我!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骗我父皇。你从一开始就没安着好心,你用十方策为饵,只是为了利用齐国助你伐晋。你今日来此,根本就是自己想得到十方策!枉我和姜寐对你信任有加,你……你……还我弟弟的命来!”
安逸冷笑,“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利益往来,你的父皇若是不贪心,对十方策从没有觊觎之心,又怎会答应助我?你父皇又不是傻子,他明知我心怀不轨,还愿意出钱出力,图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说到底,姜寐的死,全是你父皇的贪念之过。今日我就把话搁在这儿,我今日到此,就是为了十方策,至于你要如何,请随意。但我提醒你一句,挡我者死。”
他收起剑,再不看她,径直往里走去。说白了,他就是利用她的人对付睿王的人,毕竟他和颜奴的人手不多,而这里可是是朔安,睿王和燕诩的地头,没有她带来的人,方才根本不可能攻破佟漠留守各处的睿王亲兵。但既然现在他已经进入十方,她再没用处,他也懒得再敷衍她了。随她进来的人只有十多人,威胁不大,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姜八心里恨得几乎滴出血来,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无情,她好歹也和他订了亲,是他的未婚妻,他却提也不提。可事已至此,她当然明白她不能就这样无功而反,他忽然翻脸不认人,她也担心万一他得到十方策,会对齐国不利。
她咬咬牙,强自压下心中愤恨,无论如何,她要进去看个究竟,伺机而动。
于是,两拨人一前一后,举着火把一起进入十方的甬道。
山洞里漆黑一团,脚下尽是碎土砂砾,硫磺的味道愈加浓烈。虽有火把,但因不知前方凶险,众人走得很慢。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借着火光,甬道两侧的山壁上逐渐有些壁画,线条古朴粗犷,多是些祭祀、丰收、欢庆的场面,开始时是一派和平盛世的景象,但到后来,却是战祸四起,满目疮痍。
安逸举起火把,对这些壁画看得很认真,尤其是最后一幅,伏羲帝手持伏羲八卦祭祀月亮的场景,更是让他看了许久。
他站在那壁画前,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终于随着画上的景象而有了起伏,到了最后,他盯着那画,两眼竟似着了魔,胸腔里有巨浪翻滚。
因为十方策,他的父亲被处以某逆的罪名判死,可以说他全家人都是因十方策而死,正因为此,自他年少懵懂伊始,他对十方策一直抱着抗拒和怀疑的态度,总觉得这个传闻太过虚无缥缈,不断有人为它丢了性命,却从没有人真正得到过它。
之前他之所以答应颜奴会来十方,不过是因为痛恨叶萱的无情,完全是一种负气,想要报复的心态。尤其那日在睿王府门口,他眼睁睁看着叶萱和燕诩穿着喜服,携手并肩,再想到自己当日一厢情愿娶要她的情景,心里那股怨恨更是愈加浓烈。
他以前对颜奴一直虚与委蛇,除了因为爱叶萱,另一方面,多少也是因为不相信十方策真的存在。直到此时此刻,当他亲眼看到甬道上的壁画,他才生出一种“原来十方策真的存在”的想法来。
也是在这一刻,他内心深处才真正涌起他必须要得到十方策,得到天下的迫切欲望。魏国被灭,叶萱翻脸无情,他已一无所有,他要得到十方策,继承伏羲帝的力量,他要做这个天下的主宰,届时燕诩在他眼里,不过如蝼蚁一般轻贱,他要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他要让叶萱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日日活在后悔之中,同样……生不如死。
他嘴角扬起诡异的微笑,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壁画,“看来今日来对了。”
过了最初的那条甬道后,山腹里的岔道越来越多,安逸不得不时常停下辨别方向。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的甬道终于渐渐开阔,正要加快脚步,颜奴忽然将他拦住,神色凝重地侧起耳朵细听。
听了一会,他低声道:“有人来了,离我们两条甬道开外,约有三十来人。”
安逸知颜奴耳力过人,定不会听错,剑眉一蹙,“难道是燕诩来了?”
颜奴哼了一声,“定是他,他老子来了,他怎会不来。少主,您暂且沉住气,只要过了今晚,燕诩还不是俎上之肉?时候尚早,我们看定些再说。”
也不知睿王在里头搞什么鬼,但颜奴笃信,只要伏羲八卦在手,十方策一定是他家少主的。当下他命众人灭了火把,放轻脚步又往前继续走了一会,找了个隐蔽处暂时隐藏起来。
安逸猜得不错,此时在两条甬道之外的人,正是燕诩和云卫。
燕诩那日马不停蹄地直奔十方,一路上却不断遭到睿王手下的伏击。睿王的用意很明显,他只是要拖住燕诩,所以在前往十方的途中,设下无数埋伏。燕诩这一路赶来可谓披荆斩棘,障碍重重,随他一起来的鬼军也损失了不少,但总算在今天赶来了。
快接近十方时,本以为还有一场恶战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路上埋伏的朔安军竟已全部被人解决,地上的尸体除了朔安军的,还有齐兵,燕诩立即明白到,安逸也来了。
他心急如焚,命鬼军驻守各处,又匆匆赶向十方孤峰,待看到那只蟾蜍已化作糜粉,洞口大开时,不由胸口大恸,睿王已用叶萱的血打开了十方的入口。
原以为重活一世,他定能让叶萱逃过异血人的宿命,没想到他倾尽全力,依然改变不了这一切,她依然受到了伤害。他悲愤交加,痛恨自己的无能,为自己护不住她而难过愧疚,但愿他来得还不算晚。
燕诩沉住气,凭着记忆找到离祭祀台最近的一条甬道,往山腹深处走去。
山腹的最深处,那个巨大宽阔的岩洞里,洞壁上绕了三道火龙,整个岩洞金碧辉煌,亮如白昼。睿王看着前方山壁上的伏羲石像,心潮澎湃。
那古朴斑驳的石像,半睁半阖着眸子,平静地望向前方的空虚,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的眸光是如此的安详,仁慈,包容,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生出膜拜之心。
睿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朝着伏羲石像噗通下跪,他嘴巴微张,两唇颤抖,呢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即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空旷的山腹忽然响起轰隆之声,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正中央的空地上,喀喇一阵开裂,一座三层高的石台冉冉自地底升起。
佟漠望着石台,激动得两眼放光,连声调都变得诡异,“祭台!王爷,这就是祭台,供奉祭品献给伏羲帝的祭台!”
睿王有些不敢相信地靠近石台,颤着手摩挲祭台壁上来自远古时代的繁复饰纹,“祭台……真的有祭台。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世上真的有十方策……”他仰头大笑,“我用尽毕生的精力,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上天待我不薄。父皇啊父皇,儿臣总算没有辜负您的厚望,过了今晚,这片天下就是我们燕氏一族的了!”
华媖看着眼前这一切,心情比睿王更加激动振奋,只要睿王得了天下,睿王妃一死,她就是睿王身边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
她脑中忽然响起燕诩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像你这种愚昧又自大,虚有其表的女子,只配燕旻这种庸才……不知过了今晚,他可会后悔自己当初曾那样无情地嘲笑过她。
佟漠走到祭台下,抬头望了一眼峰顶之上的穹庐,那轮圆月如同银镜,明晃晃地悬挂在天幕上,正正对着洞底正中央的祭台,“王爷,月蚀很快来临,还请王爷尽早做准备。”
睿王身子一僵,缓缓看向被明焰使抱着的睿王妃,心里涌起一阵歉疚,但稍纵即逝,霸业在望,岂能妇人之仁。
他咬咬牙,接过睿王妃走向祭台,“玉霜,我很快就要做这天下主宰了,你会替我高兴的。”
就在他抱着睿王妃一步一步登上祭台石阶时,洞口忽然传来一声斥喝,“你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