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也还很早,顾宅里的人大都还没醒,一推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东西?”顾宁远停在厨房前问他,又说了自己的打算,“要不然你先去洗个澡,洗完了,厨房的粥也熬好了。吃完了再去睡觉,好不好?”
沈约低着头,左手掌心半拢着,搭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想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嗓音是沙哑的,似乎有无尽的困意,“不吃了,也不想洗澡。一夜没睡,好困,现在想要睡觉。”
大约是怕顾宁远再劝,又添上一句,“困得眼睛都疼了。”他的声音确实显出疲软和无力来,顾宁远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心软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翻了翻沈约的下眼睑,里面全是红血丝。顾宁远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哪里不对,入手的触感细腻温热,这是他辛苦养大的孩子,现在正像个小兔子似的顶着红通通的眼睛一脸委屈的看着他。
顾宁远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那就先去睡一觉吧。你一贯都很明白,知道自己是不能熬夜的,对眼睛不好。”
说到这里顿了顿,沉默了一会,“怎么现在就全忘了?”
“我,我错了。”沈约屏着呼吸,低头应了一声。
他的脚尖贴着顾宁远的后脚跟,一步一个脚印,没留下半点空隙地跟着他上了楼,走路带起来的风轻轻抚摸着脚踝,沈约长时间的看着顾宁远的背脊。
回到了屋子里后,沈约先换好了睡衣,顾宁远找出配制好的眼药水。等沈约躺在床上,顾宁远拨开他的眼皮,小心地把药水滴进去,用纸巾擦了擦溢出来的,沾湿了睫毛和眼窝的药水。
“好一些了吗?”
“嗯。”
刚刚滴入的瞬间辛辣的惊人,不多会儿,沈约就感觉自己那双因为疲倦而灼热和胀痛的眼睛渐渐变得冰凉而舒适,他小声地叹息了一声。
顾宁远帮他把流出的药水擦去,仿佛在擦拭眼泪,他心里好笑,这孩子从小时候就没怎么哭过。
沈约是从不哭的。
稍后,他才站起身,拎着小白的脖子,把它放出去,免得惊扰了沈约的睡眠。又去阳台上关上了灯,把玫瑰收拾在一边。
厚重的窗帘也缓缓地被拉起来,先前压迫在眼皮上的光线尽数消失,沈约感到自己沉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只有灵敏的耳朵,能隐约地辨认出空气里还有顾宁远的呼吸声。
顾宁远说:“我再在这里待一会,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沈约怔了怔,脚趾头都跟着缩了缩,他小声地“嗯”了一声。
他猛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眼睛刚刚好起来,才一个人搬到这边的房间的时候,顾宁远也是这样,知道沈约对新环境防备警惕,大约是不适应的。他总是有许多许多的不放心,明明只是在隔壁,高声喊一句就能听到,还是要亲自看顾。
可在那样的日子的,伴着顾宁远沉稳清晰的呼吸声,沈约不知不觉放下了全身的戒备,安然度过了一个一个夜晚。
等沈约整个人都浸泡在过去的回忆时,他终于睡着了,嘴角还有一点点的弧度,不知道梦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顾宁远的目光明目张胆地落在他的身上,隐忍而克制。
沈约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天蓝色的被子上,微微蜷缩着身体,柔软的床铺上塌下去一块,沈约整个人陷进去大半,只露出小半张红扑扑的脸。
顾宁远的唇角弯了弯,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才养的时候又乖顺又听话,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抛弃他。到了后来养熟了,小脾气小心思就全出来了,倒更像个孩子。
可现在不同,他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长大了,有自己不同寻常的想法,又聪明又能干,比寻常的成年人都要优秀得多,没有人能不夸奖他。即使如此,沈约还是个普通的少年,有叛逆青春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想要脱离家长的桎梏。还要趁着他夜不归宿,满心愧疚的时候才能像往常一样接触的亲密些。甚至他还喜欢上了一个人,心里全是他,一个不知名的男人。
要是顾宁远昨天没发现自己的心意,今天谈话的重点恐怕就是沈约的性向。
其实这反而是十年前,顾宁远以自己的责任和身份,希望沈约长成的模样。
他会开心会难过,会勇敢地去爱人,会有很好的人爱他,会有数不尽将被克服的挫折和麻烦,也会有细碎的微小的快乐。
顾宁远能想象到的,这个孩子的未来里,尽是幸福。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沈约长大了会变,顾宁远也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久远的未来仿佛疾驰而去的地下铁,向黑洞洞而不可知的未来勇敢的驶去。
直到昨日,顾宁远才明白,自己的愿景逐渐从养成一个弟弟,变成了一个爱人。
顾宁远觉得以前压在自己心头的重量高高悬起,千钧一发。
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母亲给自己读过的一首诗,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面前少年的笑容,咫尺天涯。
没多一会雨便停了,阳光就细细碎碎地掉落下来,一朵一朵翻滚着开在地上,蒸干了窗边树叶上滴着的水珠。
暑气翻涌。
时钟的时针动了几格,分针又转了几圈。
顾宁远在书房里难得些尝到坐立难安的滋味,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想看见沈约。
这渴望几乎让他胆战心惊。
然而等顾宁远再进沈约的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他推开门,发现床上早就没了人影,只有被子摊在一旁,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简直像是睡美人被救走了似的。
顾宁远心中一窒,大步跨进去,才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的声音。顾宁远并没有觉得安心多少,他想到昨天沈约夜不归宿的事就一阵头痛,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他并不在乎少年到底适合生存在哪里,但必须在他的视野内。
无暇细想,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直接打开门,冲进浴室了。
——顾宁远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僵硬住。
浴室里雾气蒸腾,扑了顾宁远满脸满身,他隐约感到身上发热,也许不是因为水汽,是因为——
沈约。
纤细的少年正站在近处的淋浴下面,水汽朦胧。
沈约大概是没反应过来,也是,他忽然看到闯进来一团人影,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知道呆愣愣地僵在那里。
顾宁远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他像文艺复兴时期画卷上的天神,朦胧却真切。
于是顾宁远一瞬间竟然后悔起先前拍卖会的画卷展品,应该拍下来才好,不知道现在去买还来不来得及。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想那幅画了,因为沈约转过身来。
沈约光着身体,从头到脚淋的湿漉漉的。他的皮肤很白,像是莹白的玉,水珠从头发上滴下来,自鼻梁经过,落在脸颊上,滑过淡色的嘴唇,最后滚过细长优美的脖颈。
有一块与众不同的地方。锁骨之下,沈约的左边胸口不是和周围相同的白皙,那里一团黑色,正随着呼吸,同胸口上下起伏。
沈约像是察觉了什么,瞳孔一缩,后退两步,拿毛巾遮住了那块地方。
“那是什么?”顾宁远眼神晦暗,厉声问道。
若是没看错,而凭借顾宁远的眼力也不可能看错,那应当是一枚纹身。
那不是鲜艳的色彩,却也不是小孩子胡闹的纹身贴纸,是真的,一针一针,细密穿刺在血肉上的。
文身。
沈约似乎很紧张,又很害怕,连拿着毛巾的左手都在发抖,像是承受了什么不能承受的,指甲死死地扣进胸膛里,他猛然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只是干咳。
“没,没什么。”沈约少有这样仓皇失措的时候,这简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连头都不敢抬,就着急否认。
顾宁远却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上前,不管沈约还在向前逃——事实上他也没有哪里可以逃——他狠狠揽住了他的腰,不顾水花溅了一身,就一把抓住了他左手的手腕,要掀开来看一看下面是个什么东西。
沈约咬着下唇,想要挣脱,却没有那样的力气,只好恳求顾宁远。
“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不要看……”
可顾宁远却无动于衷,兴许有那么一丝心软,都被怒火烧的一干二净。
他觉得自己远远忍耐了比今晚更加漫长的时间。
顾宁远从没生气成这个样子,此时用来思考的都不是脑子,换成了本能。
他一大半是被气昏了头脑,辛辛苦苦养大了的孩子,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罢了,怎么能够不珍惜自己?还有一小半,就是他的私心作祟。顾宁远心里想,自己万分珍惜的孩子,即使有喜欢的心意,恐怕都不会说,生怕惊扰了沈约,叫他过得不开心。而那个人竟然就这样在沈约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就像是犯下大错的孩子,再怎么挣扎求饶,还是被顾宁远冷血无情地掰开来。
他整个人都是赤.裸的,因为在浴室的缘故,浑身都在发烫,顾宁远的掌心能清楚地感受到湿滑黏腻的温度。而直到他的左手被掰开,那个被隐藏的字被暴露在空气里,沈约像是再也没有希望,连身体的温度都凉了许多。
即使是才纹上去不久,可那两个字还是瞧得清清楚楚。
那是“宁远”两个字。
顾宁远怔住了,他放开沈约,自己的手滑到沈约的胸膛,指尖在那个字前停留了半刻钟,最后还是贴上去,轻轻地摸了摸。
是少年人温热细腻的身体,和他之前怀有真切亲情时抚摸到的触感一样。
可如今在心头燃烧的分明是更为炽热的,更为盲目的欲.望。
“这是,”顾宁远失了神,只是凭着感觉,“你为什么,要刻这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
沈约沉默了半响,动也不动,觉得浑身上下,连流动的血液都是凉的。忽然被揭穿,再没什么念想,他的眼角微微湿润,轻轻地说:“你要我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说我……”
“……喜欢你吗?”
他一句一句地说出口,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爱意。可讲到最后,他却发不出声音了。
沈约像是落在了尘埃当中,摔成细碎,收拾不起的一地。
他颤抖着用手捂着眼睛,赤.裸的羞.耻感仿佛潮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怎么样才能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顾宁远冷淡,或许更可怕一些,是厌恶的目光,怎么样才能……
周围只有两人的喘息,和未关闭的淋浴,流淌着的水声。
恍若隔世。
“你讲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顾宁远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算了,别再说了,忘了刚才,那句话该由我来说。”
顾宁远压抑不住地微笑,从眼角到眉梢,每一个细小的弧度,都是前所未见的温柔,仿佛心都软成了一团,他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呢,只可惜沈约没有见着。
沈约只是低着头,整个人都蜷缩着颤抖起来,顾宁远心头一刺,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却又万分珍重地说出口:
“沈约,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