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雪下个不停。官员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上报朝堂的也无一不是喜事,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可,只要稍微在平京城的街道走上一会儿,就能看见那身着破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讨百姓。瑞雪兆不兆丰年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寒地冻,没有衣裳没有粮食,挨不过这严冬。
白雪下的平京城很安静,国公府、昌宜侯府、漠北王府、平津王府以及那废弃了的秦宏、秦斗等郡王府,屋顶都在白雪的掩埋下,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只有这簌簌落的雪花声,其它的一切声音都十分微弱,笼罩着一种死一般的静寂。
“娘娘,您穿这一身儿牡丹刺绣裙真是漂亮得紧。”荷旭围着萧袭月转了一圈儿。
萧袭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莞尔一笑。
“在自己家里,也没旁人看见,穿这般好作甚。”
“如何没旁人看见,孤王不是人么?”秦誉走进屋来。萧袭月回头去看他。秦誉只觉眼前一亮。云鬓花颜,娇肤胜雪,牡丹雍容,与这年的气氛相宜得当。
美。
秦誉看痴了,眼睛也不眨一下,轻轻抬手让荷旭香鱼等丫鬟下去了,过去将萧袭月往怀里搂了搂。萧袭月考靠在男人怀里,一方面心安,一方面担心。
“明日记得穿暖和一些,多吃点,我……尽早回来。”
“恩,不必记挂于我,我知道的。”
明日是三十,皇族要宫中团年,可萧袭月身份只是侧妃,不宜出席。萧袭月并不介意出席不出席,只是心底暗暗担心。明日会聚集北齐皇室秦氏一族所有的皇亲国戚,总觉得是个让人隐隐担忧的场合。
“陈太后居心叵测,你要小心。”
“我有分寸,你好生照顾好自己和咱们的孩儿就是了。”
第二日,秦誉离府前将整个平津王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布置了高手保护。未时末,是诸王与皇帝会见聊国聊家的时候。此时可免去许多君臣之礼,敞开心扉的谈一谈一年的国家变化以及皇室存在问题。不过,这些都是祖宗规定的规矩,实际施行得,也不过是顾着表面功夫罢了。
秦琰是所有皇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可他却当了皇帝,金龙座下坐着的全都是兄长以及唯一的一位皇叔漠北王秦越。
秦琰瘦了,气色也蜡黄蜡黄的,年纪轻轻的却弥漫着一股死气。
“诸位皇兄、皇叔,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可以畅所欲言。老祖宗规定了,这会儿可以不讲君臣之礼,可以直言指出朕的不是。”秦琰朝座下七八人抬了抬明晃晃的龙袍袖子。往年这时候有十多人,现在却只剩八个。其余的,都已经死在陈太后逼迫他写的圣旨之下了……
秦越不动声色,轻轻敲着小几,秦誉自顾自喝了一杯酒,其它的郡王都略有惶恐面面相觑。秦琰心下哀凉:他们都是忌惮着他身后的陈太后,不敢说话吧!他知道他们心头的怨言,那也是他心头的怨言,可是,他和这些兄长一样,都没胆量也没能力去反抗。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撑得一天,算一天了。
半晌,是秦越先开了口。“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我们都没有什么怨言想说。瑞雪兆丰年,预祝明年咱们北齐江山社稷越发稳固,百姓生活更上一层楼。”
假话!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假话,但是依旧举杯附和,唯有秦誉不发一言,眼神落在对面,与秦越对个正着!两个心思同样深重的男人,各自都将对方的立场看得分明!
秦越相与秦壑勾结,欲东山再起!只等陈太后捅破那层窗户纸,苦命的皇帝秦琰倒下之后了……陈太后若要上位执掌江山,那最大的威胁,当然是曾经的三皇子、现在平津王秦誉。所以,秦越和秦壑等得便是陈太后用他平津王府的鲜血祭她的女帝宝座,然后他们再发难……
等。这倒是秦壑擅用的计策。
秦誉将酒一饮而尽。
……
平津王府里,一切按照安排的进行着。红灯笼,团年饭,剪纸、鞭炮一应俱全了!府中有锦夕、银汉这对儿活宝贝,喜庆气氛更是多了一层。现在只等着秦誉回来,一家四口好生过除夕。
萧袭月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等着秦誉,直等到将近午夜,成老管事的儿子小成子才神色匆匆地跑来说“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你这般惊惶做什么?”萧袭月将喝饱奶的银汉放在摇篮里,回头对小成子道:“天塌下来自还有地接着。莫惊慌,让府里其它人害怕。”
小成子答应了声“是”。
萧袭月虽然如此说,但面色却忍不住凝重,忙快步出门朝大厅去。远远的,只见秦誉不疾不徐的走来,沉稳不惊,步履稳当。萧袭月悬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来。
秦誉微微朝她笑了笑,走近。“年夜饭可准备好了?”
“好了,就等你了。”
被他一手揽着肩膀,萧袭月跟在秦誉身边一齐朝屋里走,走着走着,却忽然发现袖子上的红牡丹红得更艳了些,侧头一看秦誉腰侧的衣裳……
秦誉摸了摸萧袭月的脸。“哭什么,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不碍事。”
是血,是血染红了她袖口上的牡丹花!
“走吧,进屋吧。不然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一家四口吃了年夜饭,夜色很浓,但有雪映着,还不算太黑。
吃完饭,该过的程序都过了,夫妇俩看着一双儿女睡去,有一种家的恬静在心底流淌。两人相视,他眼睛神色如常,含着淡淡的笑意。萧袭月眼睛里却是忍不住的担心!究竟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是与何人争斗受的伤?皇宫里旁人都不许带刀剑,那便是说很可能秦誉的伤是皇帝或者陈太后吩咐大内高手伤的。
房里只有他们二人。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袭月被秦誉抱上床,拉过被子盖上,意图让她安睡了。
他难道不准备解释什么吗?
“皇帝遇刺重伤,诸王恐怕也要一一‘病逝’。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十分艰险,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不必担心我。”
萧袭月心情有些沉重,点头“嗯”了一声,默了默才问道:“皇上伤到了哪里?”
秦琰那个少年曾帮过她,萧袭月虽知道他最后恐怕难有好下场,但现在亲耳听见他遇刺,还是有些难过、担心。
“胸口,恐怕挨不过十五。现在陈太后已经下懿旨,命她陈家的国戚彻查此事,怀疑是皇族欲谋权篡位所为。”
萧袭月恨声。
“这一切恐怕是陈太后自己谋划的!矛头指的不就是你么?既能除去皇帝,又能陷害你,好一个一箭双雕,陈太后好毒的计策……”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着。
第二日,大年三十皇帝秦琰遇刺的消息传出,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北齐的土地上。继而有风声传出,此事与平津王府脱不开干系!是以,朝廷尤其以陈太后为首的一派,全力彻查平津王府。
大年初二,五千精兵包围平津王府,欲将秦誉、萧袭月一干人全部下狱。
可是平津王府守护了得,攻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攻得进去!于是便只能用火箭手攻之,果然奏效,不到一刻钟士兵便破门而入,冲进府去,可是却发现平津王消失,萧侧妃母子三人的院子被流矢射中,起了大火,葬身火海,只留下几具焦黑的尸首!
尸首上的穿戴,正是萧侧妃的首饰。仵作来鉴,确认就是萧袭月的尸首,因为此仵作有项家传的功夫,能鉴别血亲。仵作将此尸首的皮肉与将军府的萧云开做了比对,仵作以人头担保,这确实就是父女!
至于一双儿女不知是烧成灰了还是被平津王带走了。
陈太后下令全力追捕,必要除去此等逆贼!
大年十五日晚,皇帝重伤不治而崩,而包括秦越在内的诸王,全部染了疾,上称乃平津王秦誉下毒谋害所致!陈太后“不得不”临危掌权,龙凤袍加身、头戴东珠帝冠,上朝亲政!
一系列□□不过发生在二十余日之间。
原本应该喜气融融、万家和乐的时刻,皇家的手足亲人之间,却上演了一场权力的血腥屠杀!阴谋一层又一层裹着,让人看不清真相。
平京城城郊小镇的一处较为隐蔽小院儿,是一家做豆腐的豆腐坊,时而有进出的客人,都是附近的居民。而就在这方院子的后院,有着一处遮蔽得十分严密的房屋,房屋前是一个庭院,庭院之外连着山林。茫茫山林被白雪素裹,绵延不绝,看不到头!这一片山林便是平京最大的一片山脉,一直绵延到桐城,直延伸到桐城之南!
小院儿的空地紧挨着山林的一处地方,刨开了一个大坑,似是作为新坟用。萧袭月站在坟墓边,身后的荷旭、香鱼一人抱着锦夕,一人抱着银汉。
这时突然院子里来了个补丁斗笠的青布衣裳男子,身材高大颀长,手里拿着装豆腐的篮子,模样像是来买豆腐的百姓。
萧袭月听闻身后的动静,微微侧了侧头。“可有被人跟踪?”
斗笠被一只骨节匀称的大手揭开,赫然露出一张表情刻板的脸来,五官端正,赫然不就是剑风么!“剑风办事,娘娘放心!”
她确实是放心。剑风做事向来稳妥,少有失手。萧袭月瞧了一眼剑风手中挎着的篮子。“拿到了?”
“回禀娘娘,取到了。”剑风将豆腐篮子的盖子解开,取出一团破青布包裹的东西,解开来是个土褐色的陶罐子。剑风跪地双手呈给上,萧袭月眼睛里有浮光闪烁,伸出双手去接。手,忍不住有些轻颤。
陶罐子握在掌心,冰冰凉凉的,明明不重,握着却似有千斤!萧袭月亲手将陶罐子放入土坑里,一捧一捧地撒上泥土。
这里头装的是骨灰,是当日平津王府她院子里失火,烧死的女人。萧玉如。
“你害过我那么多次,恨我了那么久,最后竟然为了我舍了自己的性命。你说,我是该如何看待你呢?”
大年初一当晚,也就是皇帝秦琰被刺重伤的第二日,朝廷已经有了风吹草动把矛头指向平津王府。当晚萧玉如找上了门,跪在地上说要替她死,当做以往的恕罪。萧玉如说自己以无意求生,只求能死得有一些价值。萧袭月本是不愿,无奈她就是不走,跪在她门外结果给昏倒了。
宣平侯府被封,萧玉如已然没了去处,不可能跟着施蔷蔷母女去国公府,也不可能带着一身污点回将军府去。萧袭月只得将她留下一晚,打算第二日再做打算。结果第二日一早,便发生了那官兵围攻平津王王府的事!而本晕着的萧玉如一下就醒了——原来她是假晕的!
大火起,萧玉如执意要代她一死,只求萧袭月以后能将她骨灰与她娘的葬在一处。仵作检验的尸首是萧玉如,当然和萧云开是血亲。是以,陈太后才半信半疑的将那尸首当做了萧袭月。
立好了坟墓,萧袭月又烧了些纸钱。关于萧玉如,曾经的记忆是那般的坏,是以,萧袭月也没有想到这一世她竟然会帮她。是啊,前世,萧玉如母女知道被利用到死,都不知道自己遭了郑氏和萧华嫣的利用,只当那对母子是她们的靠山。
“五妹,你便先在这里将就些日子,等过些时候,四姐便将你重迁,风光大葬!”萧袭月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平日里姐姐妹妹喊得多了内心并没有一点波澜,可是,这一次,她是真心的姐妹。
纸钱烧过,萧袭月朝屋里走。多停留在户外是不安全的,被人看见便是大大的不妙!
“殿下进来可好?”
剑风说得很简洁。“还好。”
萧袭月停下脚步,不满地侧头看他。“还好是多好?还是多不好?”多说几个字会死么?
他,他只是习惯了少说话,剑风略羞愧,低下头抱剑禀告:“殿下已经南下,不久就可挥兵北上,铲除陈太后!”
平津王的士兵顶多三十万,而陈太后却有百万,萧袭月忍不住担心。
“好,你再设法将上官娉婷和苏蝉从大牢里救出来,之后咱们便南下去与殿下会合!”
剑风略有迟疑。“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过……陈太后未能抓住娘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上官侧妃和苏侧妃,以她们二人为人质。尤其是上官侧妃。恐怕营救不易。”
这道理萧袭月岂会不知道。“你有多少把握?”
“属下加上无命他们四个,恐怕只有不到两成的把握。”
两成……“聊胜于无,但,切记要保证自身安全,此行南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还要靠你们照料。”
剑风闻言,在萧袭月的目光下,心里竟有些紧张和重任感。“娘娘放心,只要剑风还有一口气在,定然不会让娘娘和世子、郡主受到半点伤害!”
他说得出,定然会竭尽全力做到。秦誉也嘱托过他,必定要将萧袭月母子三人安全送到平津。
秦誉沿着另一条线南下。那条线能最快到达平津,但是也最凶险最容易被截获的!萧袭月母子三人,纤弱的纤弱,幼小的幼小,快马兼程实在怕累坏了,而且一对孩子抱着同行,哭闹起来动静也大,容易被发现。是以,秦誉将最安全的一条线给了他们母子。从这一片山脉直接南下到桐城之南,再进另一片山林,然后渡水一直到平津王宫。这条线曲折,走起来费时间,不过也不碍事,秦誉早在当年南下的时候就在林中安排好了猎户,保证每晚都有地方歇脚、吃饭。
剑风告退之后,突然想起应当让萧袭月先入林子去等着,万一他们不成功打草惊蛇了,那也好快速撤离!于是,剑风又返回了萧袭月的屋子。他也是傻了,一股脑的想着接下来的南下行程,结果忘了出声禀告,直接进去了……
“呀!”
萧袭月正解衣带换衣,吓得轻呼了一声。
“啪啦”一声剑落了地!剑风整个人木在那儿,惊得合不上嘴!方才那一眼虽然只是一恍,朦胧是看见一条玉臂。虽然萧袭月飞快的躲到屏风后,但那该死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刚好将女子的曲线模糊地映在屏风上……
剑风刹那回过神来,窘迫地捡起长剑来眨眼便不见了。
“剑护卫……?”屏风后萧袭月伸出半个脑袋来,瞟了眼门口,哪里还有吓成呆头鹅的剑风的影子。
武功高强就是好,眨眼就不见了。
萧袭月忙穿戴好衣服,小憩了一会儿,在窗前坐了坐,忽然听见有衣服窸窣的摩擦声响起,回头一瞥,正是剑风进屋来,步子沉重非常,“噗通”一声跪在萧袭月面前,举起明晃晃的剑呈给萧袭月。自始至终,他都没抬头看萧袭月一眼。
“娘娘,剑风该死。请娘娘赐死!!”
虽然没看见他的脸,但萧袭月已经能想像到剑风脸上的凝重,和内心鲜血淋漓的愧疚!只怕是恨不能自挖双目、自插胸口,以死谢罪!
“起来吧,不碍事,左右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者,她也不算露多少,就是一只胳膊罢了。
剑风却跪地不起,埋着头无颜见人,如同负了全天下似的。
“娘娘,剑风,剑风对不起你的信任,不配为人!请娘娘杀了我吧……”
剑风高举利剑,内心挣扎是以握剑的手格外紧!鲜血顺着剑刃画出一道鲜红,与银白的剑身衬托着有一种妖冶醒目,可把萧袭月吓着了!萧袭月忙扶他,无奈剑风跟座大山似的,纹丝不动。
“剑护卫无需如此,并没有那般严重!快起来,我并不生气啊!”
“可是剑风不能原谅自己!”
“……”萧袭月腹诽,这呆板的木头,倔强得很啊。“不过一只胳膊,平津的女子多少穿纱衣的,并不碍事,你起来吧。”
剑风依然纹丝不动,半晌道:“不敢欺侮娘娘,剑风该死,并不只看见了娘娘玉臂……还有,还有娘娘的玉颈……”
萧袭月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结果是脖子,这谁不天天露着脖子……
“剑护卫可曾喜欢过什么女子?”
萧袭月问。
剑风一阵心虚之后,摇了头。
“那可曾去过青楼?”
萧袭月话一出口,便见他两颊噌一下红了,嗫嚅了一阵儿才支支吾吾的说了仨字儿。“不,不曾……”
那边说其实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雏鸟了~~萧袭月理解他为何这般凝重了,敢情还没有见过荤腥儿单纯得紧啊……萧袭月略咳了声清了清嗓子。此南下执行还需要他保护,这四肢发达脑子单纯的小雏鸟可不能出事……于是,萧袭月崩溃的内心之上,神色语气都很平静,竭力传递出并没有什么的信息。
“剑护卫过去二十几年是如何过的?”连女人都没想过,这家伙真的不是公公么。
“练功,替殿下办事。”剑风回答得一板一眼。
“除此之外呢?”萧袭月突然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好笑。
“保护殿下,保护娘娘。”
萧袭月正经道。“剑护卫,你若是没事闲了的时候,可以去青楼外头多转转。”改改这羞涩的小毛病啊。
“殿下有言,青楼之地非正人君子当去之处,剑风不敢有违命令。”
“……”原来都是秦誉那厮给害的!他倒好,外表假正经,内里满肚子坏水儿,什么好处都没有落下,可把人家单纯的剑风给领导歪了……
“方才之事就算了,你的命本宫先留着,日后想要再取。此事就当没有发生。”
剑风握紧拳头,跪着拜了一下。那掌心被刺破了,流着血,但是他似也感受不到疼似的。“谢娘娘暂时不杀之恩!”
就在剑风跪地一拜的时候,萧袭月无意看见剑风后颈的发迹处有一颗朱砂痣,眼睛不禁亮了一亮!秦誉,也有这么一颗朱砂痣。秦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