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想请问一下,大国公为何要让王上下这么一道诏令?”
“我是这样考虑的,郑憾他才刚刚失去了新婚的妻子,内心必然悲恸不已,难以应付查明千钧公主之死的重任,而此事又关乎我们郑国与夫聪国之间的友好关系,所以我才向王上请命,希望这件事情由我来主理,江公子认为这当中有什么不妥吗?”
江应谋点头道:“大国公为郑国的确是设想得很周到,而夫聪国那边也应该给人家一个证据充分合情合理的解释,大国公想为郑憾分忧,这一点是无可厚非的。但大国公似乎忽略了一点,一个人在最伤心最脆弱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他的对手的怜悯和同情。”
郑享脸色微微发青:“江公子这话是何意?你是指我与郑憾有嫌隙,彼此是敌人吗?你这样说话会不会有点危言耸听了?我与郑憾在政见上是略有不同,但根本谈不上互为敌人,我们彼此之间……”
“这里没有外人,大国公又何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呢?”江应谋面带微笑地打断了郑享的话,“这些话你可以用来搪塞外面的人,却搪塞不了我这个郑憾的结义兄弟。你与郑憾嫌隙多年,何止政见不同,为人处事也大相径庭,可谓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完全不是一路人。”
“江公子,你这是有心在王上跟前挑拨离间吗?”郑克令轻喝道。
江应谋转身看向郑桓,摊开双手,甚是轻松地对郑桓笑了笑:“王上,您认为我需要在您跟前挑拨离间吗?您做国君这么久,与大国公,与郑憾相处多年,他们之间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您心里当真是一点都不清楚,还十分天真善良地相信他们只是政见不同?”
郑桓有些尴尬,斜瞟了一眼满脸青色的郑享道:“那个……江公子,你扯得是不是有点远了?你来代憾弟请罪,怎么又扯到了他与叔父的政见不同了?还是说回方才那话吧!”
江应谋点点头:“好,那我就说回方才那话。话说郑憾正在府中强忍悲痛审讯景义素,竭力地想要挖出真相,而那景义素受刑不过,也招出了一二同党……”
“还有共党?”郑桓插嘴道。
“有,据景义素说,她是受人指使的,但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那就得再往下查了。”
“对对对,得查!一定得查!”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郑憾绞尽脑汁想从景义素那里得到更多的线索时,大国公家的四公子便气势汹汹地携带王上的诏令来了,一登门,一不吊唁,二不上香,只是呼啦啦地叫嚷着交出景义素,不交如何如何,王上,您听过一句话吗?”
“江公子请说!”
“死者为尊。”
当江应谋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来时,郑克令很不自然地将脸扭向了一旁。江应谋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或许四公子真的急于给夫聪国一个交代,将日常礼数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吧!但郑憾却没忘。自己新婚妻子才刚刚过世,就有人闯灵堂,大肆喧闹,王上,您说这事儿搁谁哪儿都得起火吧?”
郑桓斜眼看了看郑克令,摆出点国君的架势问:“克令,真有这样的事情?你既然去了灵堂,为何不吊唁,为何不上香?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郑克令忙道:“王上,臣是太心急了,所以才失了礼数的,还请王上恕罪!”
“再忙是不是也该对千钧公主表示表示心意啊?”
“是……”
“这叫夫聪国那些人见了,该怎么想咱们啊?”
“是,王上说得是,回头我便去向千钧公主请罪。”
“这也难怪了啊,叔父,”郑桓略带郁闷的口气对郑享说道,“怪不得憾弟今日会如此失控,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叔父,憾弟那人的脾性您是知道的,向来有些火爆,今日偏偏克令做得又不那么周到,他火冲头顶也是情有可原的。”
郑享冷冷地甩了郑桓一眼,问:“如此说来,王上是想赦免了郑憾怒摔王令之罪了?”
“孤以为其实可以从轻处罚的,不必非要削了他的爵位……”
“倘若从轻处罚,日后必然会人人效仿,王上您威严何在?就算克令做得有些不周到,他郑憾也没必要拿王令出气是不是?他既不尊王上之令,又要摔王令,眼里根本就没有王上以及先王。他骄纵跋扈,叫人忍无可忍,王上若不严惩,郑国律法何在?”
“这……”郑桓又被问住了,赶紧将目光转向了江应谋。
江应谋替郑桓答道:“若说道骄纵跋扈,我想这锦城里无人能及贵府公子郑克清吧?其实,郑憾摔王令并非是没把王上和先王放在眼里,他摔的不是王令,而是大国公您对千钧公主一事的指手画脚。”
郑享冷笑了一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还是我多事了?能否处置好千钧公主一事关乎我郑国和夫聪国多年交情,岂能小视?我身为大国公,出面主理,这有何不妥?反倒是你这个炎国人,凭什么来我跟前指手画脚?”
“很简单,就为了还千钧公主一个公道。”
“你这是扯到哪儿跟哪儿了?”郑享有些怒了。
“大国公不觉得很奇怪吗?金印王府上接连发生了两起命案,第一起,整个地牢的人都死了,包括大国公之前一直很想要过去的阮秀和阮姑,第二起就更严重了,死的还是夫聪国刚刚嫁过来的千钧公主,为何这两件事情会发生得如此接近?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针对郑憾?”
“江公子这么暗示是想说什么?”郑享那狡诈的老眼里迸出几道凌光,“你是想说是我毒死了郑憾那一地牢的人,也是我指使景义素去杀了千钧公主的吗?”
“大国公请别误会,我没有说您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这两件事情之间必然会有什么联系,或许还是同一帮人所为,解开了千钧公主被杀之迷或许就解开了之前地牢那场毒杀案。但在事情尚未解开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都应该避嫌,不是吗?”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说我吗?”郑享提高了音量喝道,“够了,江应谋!你是我郑国贵宾,我不想跟你多作无谓的争执,可就算你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也没有资格管我郑国的家务事!你与郑憾到底是不是结义兄弟我根本不在乎,即便真是,那你也管不上今日这事!来人!送江公子出去!”
“叔父,您不能这样对江公子……”
“你先给我住口!”郑享居然扭头就朝郑桓吼了一声,毫不留情!
郑桓一愣,脸色瞬白,眼神又惧怕又气愤,想回喝郑享一声又不敢,到底是在郑享手底下唯唯诺诺地活了这么久了,把反抗郑享这件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么小一件事,为何要在这儿磨叽这么久?”郑享仿佛还没发够火,“将王印一盖,什么事情都结束了,用得着在这儿跟一个炎国人废话吗?王上,你就是平日里受郑憾欺负太多了,连惩处他都不敢了,所以他才会那么嚣张跋扈的!今日,我便代先王除去那个祸害,省得把咱们郑国都一并给连累了!克令,去取了王印来!”
郑克令立刻转身取过匣子,快步地走回了父亲身边。郑享掀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了王印,弯腰扯过方才那张诏令,冲江应谋竖眉瞪眼道:“我们郑国的事不用江公子你太过劳心!你身子常年不适,还请自行回去歇着吧!我今儿就要你看看,我到底收拾不收拾得了郑憾那小逆畜!”
“叔父……”
“一边去!”
郑桓想来抢郑享手里的诏令,却被郑享掀开。郑享将诏令摊开在桌上,举起王令正要往下一戳时,殿门口却忽然传来一声苍老且清亮的怒喝声:“住手!”
郑享一愣,扭头朝殿门口看去,只见两名宫婢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迈了进来。那老妇人大概是嫌自己腿脚太慢,没法立刻冲到郑享跟前来煽他两个耳光,便将自己手里的紫檀拐杖先砸了过来,口中骂道:“作死的逆臣!你对得起先王吗?王印是你可以碰的吗?把你的脏爪子拿开!拿开!”
郑桓惊讶地站了起来:“辛奶奶!”
“郑享,你个大逆不道的!”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郑享跟前,指着郑享鼻子毫不客气地骂道,“你眼里还有先王还有郑氏祖先吗?我看你是国公做太久了,连自己是个臣子的身份都忘了!把王印放下!放下!否则,我今日就跟你把这老命拼了!”
“真是混账!”郑享火气更大了,把王印朝匣子里一扔,朝殿外怒喝道,“你们谁把这老疯妇弄过来的?要反了是不是?来人,给我把这疯妇弄出去!”
“你个见利忘义的混账王八!你欺负幼主,现如今还要欺负憾殿下,你眼里才是没有先王没有王上!好啊,既然你都这么忤逆了,那我索性一头撞死在你身上,去向先王禀报去!”
那老妇人作势要撞,江应谋和那两名宫婢连忙将她拦下了。郑享后退两步,指着这老妇人又朝殿外喊道:“都在殿外死了吗?给我滚两个人进来,把这老疯妇拖出去!”
殿下是有侍臣走进来,却没敢靠过来。大国公是很可怕,但这老妇人身份也不一般,她正是抚育过郑桓和郑憾这两兄弟的奶娘,宫里人都唤她辛姑姑或者辛奶奶。正因为有这一层关系,虽然郑享很瞧不起她,但宫里也很少有人敢得罪她。
“不必要人拖我出去!我自个撞死在这儿就行了!”辛氏歇斯底里地喊着,“我死了就立马去先王跟前哭去,哭你个逆臣居心不良,将王上和憾殿下欺负得连跟毛都不剩!先王当初只是托孤,不是让你这么为所欲为的!你还敢夺了憾殿下的金印,你夺一个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跟你拼命!”
“你简直莫名其妙!你们两个,赶紧给我把她拖走!”
“先王啊!”辛氏挣开了江应谋和宫婢的手,噗通一声跪下,张开双臂嚎啕大哭了起来,“您相错了人啊!您为王上和憾殿下找了个黑心的奴才啊!这奴才要反天了,他不但要夺了憾殿下的金印,他连王上的王印都敢沾手啊!先王啊!先王您听到奴婢的声音了吗?郑氏将不保,您快点显灵吧!”
辛氏这么一闹,郑享父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郑享那张老脸气得如同快要爆炸的龙葵果似的,黑紫黑紫的;他那眼神阴毒得跟能迸出毒剑似的,恨不得嗖嗖迸出两支箭来把这聒噪的辛氏给灭了!
“爹,怎么办?”郑克令小声问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郑享倒是高声得很,“赶紧找两个人把她拖出去啊!这样成何体统?简直是够丢咱们郑国的脸面!吩咐下去,她冒犯王上冒犯先王,赐毒让她随先王去吧!”
“国公这是打算动粗吗?”江应谋回身冷冷问道。
郑享不屑地瞥了一眼辛氏:“跟个贱婢我还用得着说理吗?说了她能听明白吗?江公子,我劝你赶紧离开锦城,不然的话,我也不好说我会不会向你动粗!”
江应谋抖了抖略含挑衅的眉毛:“那国公不妨对我动粗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以为自己敢吗?你以为你和夫聪国的同盟真的有那么坚固吗?只要你动了我,我炎氏便会立刻向你边界进攻。夫聪国敢帮你,胡也部落和戈国就会往他头上扔石头,你认为夫聪国国君真的会帮你吗?”
“江应谋,”郑享往前迈了两步,眼含凶光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与郑憾不是什么结义兄弟吧?你与他也是嫌隙很久了,可为何这回你要帮他?你能告诉我你心里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吗?”
江应谋笑得如柳絮轻飞:“没什么,就是看你不惯。”
“你……”郑享气得差点没吐出口血来!
“自上回在锦城见识过你大国公的奢靡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何郑国百姓会生活得那么贫穷不堪?为何曾经是一方霸主的郑氏会变得如此萎靡不振?你,便是那个最大的蛀虫。是你的贪婪让郑氏国库日渐亏空,也是你的贪婪让郑氏原有的人才流失,也是你,让百姓对郑氏王室失望伤心,而百姓对郑氏王室仅存的那一点点期望是谁给的?就是这些年一直在跟你抗衡的郑憾给的。这,就是我帮他的理由。”
“哈哈哈哈……这算什么理由,江应谋?”郑享张开双臂不屑地狂笑一阵,“你是圣人吗?你是神吗?或者你是神派来搭救苍生的使者?无论哪一处的百姓有难,你都会飞过去帮他们?不,江应谋,你把你自己看得太高贵圣洁了,你不是神,你更不是圣人,你只是在假装圣人罢了!”
“我本来就不是圣人,我也无法拯救这世上所有受难的百姓。但,只要我看见了遇见了,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出手。大国公,今日无论你是下令毒杀了这位辛奶奶还是用那张诏令收拾了郑憾,你都不是胜利者,你这是在自掘坟墓。”
“你别吓唬我!”
“那你不妨试试,”江应谋又挑衅道,“这位辛奶奶只是万万郑国百姓中的一个,你灭了她,还会再有万万个人起来反你。当郑国的百姓知道他们所爱戴的金印王已经被废了的时候,他们会奔溃,而奔溃了的他们要么奔走逃离,要么揭竿起义!我劝你不要让自己落得晚景凄凉的下场,还是收收心,过一个舒舒服服的晚年吧!”
“江应谋,我真是后悔了!”郑享指着他表情狰狞道,“当初你被羁押在锦城的时候,我就该杀了你,那就一了百了了!”
“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王上,”江应谋朝郑桓拱了拱手,“咱们还是说回方才那话吧!今日我是代郑憾前来请罪的,郑憾自知罪孽深重,已在家中反省了,因为无颜前来面见王上,所以才让我来。他怒摔王令,实在不宜过轻惩处,那样会有碍王上您的威严的。”
“那……那江公子以为该如何惩处他?”郑桓小心翼翼地瞥着郑享的脸色问道。
“第一,命他负荆请罪,于普阳殿门前接受鞭罚;第二,罚俸三年,将他三年之俸禄全部用于修渠养田;第三,让他立下军令状,两年之内收服一直滋扰郑国南边的耳戎族。王上,您以为如何?”
郑桓连连点头:“好!这样很好!既不算轻罚,也不会让憾弟没了颜面,这样很好!叔父,孤以为就照江公子的意思办吧!”
“哼!”郑享什么也没说,只是极为冷漠地哼了一声,然后拂袖而去。
事情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辛氏也不再悲鸣,郑桓也当即重写诏令,由江应谋带回金印王府。
而江应谋回到金印王府后才知道,在刚才他离去的那段时间里,郑憾差点没把整个金印王府给烧了。
关于结义之事,是卫匡背着郑憾答应江应谋的,那张结义书自然也是临时起草的。等两人商量好对策,江应谋进宫后,卫匡才敢把事情告诉郑憾。这一说出来,天那个去了,郑憾简直要疯了!
要不是卫匡氏蝉无畏以及一帮子手下拦着,郑憾估计已经跑到王宫里去揍扁郑享去否认那场结义了。为了不让他冲动,卫匡和无畏把他堵在房间里,一个守门一个守窗户,跟俩门神似的盯着他。
直到江应谋回来时,郑憾还在房间里教训卫匡呢:“真是白养你了,养了你这么多年原来都是给那姓江的养的!卫匡我问你啊,他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啊?让你鬼迷心窍地这么帮他?你说,你说你家殿下我哪点像跟他结义的?你家殿下我如此英武高大,他是那么地猥琐可恶,能结义吗?结义得了吗?结了义不会被天打雷劈吗?”
背靠着门的卫匡抄手笑了笑:“我觉得挺好的啊!您跟江公子这么一结义,往后炎国那边您就多了一门亲戚了!”
“我去你的亲戚!”盘腿坐在桌上的郑憾朝卫匡扔了第六只茶盏,“我要他那门子亲戚来干什么?干什么?我是想要他女人,不是想要跟他做亲戚你懂吗?”
“又乱说话了是吧?”守在窗户边的无畏冲他翻了个白眼,“跟我家江公子结了个义好像把你祖上三代都委屈了似的!你以为他想啊?你要不摔那王令,不给郑享抓到把柄,他至于这么自我牺牲吗?”
“哎哟,我的天!”郑憾摁着心口,一副快要气死过去的模样说道,“蒲心你说话也太偏心了点吧?怎么还成了他自我牺牲了呢?好像应该是我被摧残了吧?”
“你偶尔被人摧残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安静点吧,我真的觉得你很聒噪呢!”
“不是,怎么就成了我聒噪了?要不是你们俩这么左青龙右白虎地堵着我,我能聒噪吗?”
“消停点吧,你也不嫌累?”
就在这时,房间外忽然响起了江应谋的声音,郑憾跟只兔子似的哧溜一下就从桌上蹦了起来。他跳下桌就要往外冲,卫匡和无畏忙拦住了他,他一边往外扑一边喊道:“姓江的,敢进来单挑不?你不是说咱俩结义了吗?那咱哥俩就好好庆贺庆贺,比划两下敢不?”
“行,把门打开吧!”江应谋在门外说道。
“真的可以开门吗?他这会儿还疯着呢!”无畏回头问道。
“开吧,没事儿。”
无畏这才撤了身,指着郑憾丢了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去开门了。门刚开了一条缝,郑憾立刻掀开卫匡,再掀开无畏,跟着哗啦一声打开门,再哗啦一声抽出腰间的匕首,高高扬起,凶神恶煞地吼道:“本殿下今儿不杀了你本殿下今儿就是熊……呃?怎么是您啊,奶娘?”
“殿下啊,您这是要做什么呀?”门口那巍颤颤的老妇人很明显被吓呆了。
郑憾瞬间窘了,娘的,怎么会是自家奶娘啊?姓江的你果然不厚道,早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