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王承只是觉得自家人冷血、自私、且急功近利,但今天他才猛然发现,他还是低估了王家的人。如果说,冷漠什么的是性格上的“特点”,那么无耻便是道德上的缺失了。
没错,就是无耻!
王承只觉得胸中堵得厉害,深深的吐了口气,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张,“你说家里丢了些藏书,而这上面罗列的便是丢失书籍的详单?”
王乾端着茶盏,轻轻吹着上面的茶叶梗,并不抬头看他,淡淡的应了一声,“没错,我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这堂弟,也真是的,年纪轻轻的耳朵就出了问题。
王承当然听得出堂兄的言下之意,一口老血梗在喉间……用力吞咽了下,他再次确认的问道:“你,哦不,是家里人有没有搞错?!”
王乾轻啜两口,细细品味了下,而后微微颔首,赞了句:“茶叶不错,这烹茶的山泉水也不错。”
“王三郎?”王承的脾气原就不怎么好,对上前来找麻烦的堂兄更是满肚子的火气,见王乾还在那里伪名士的装十三,口气愈发不善。
缓缓放下茶盏,王乾终于给了王承一个眼神,只是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的语气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阿承,你好歹也是个誉满天下的名士,怎么这般耐不住性子?还有,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怎么还一问再问?难不成你耳朵出了问题?如果身体不舒服,就早些去看病!”
“呼~~”
王承长长呼了口气,原来他没有听错,更没有看错,王家的人果然做了件无耻至极的事。
更让王承无法接受的是,对面的王乾竟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做了这样的事儿,人家非但没有丝毫羞赧。反而、反而还有些趾高气昂的姿态。
刹那间,王承终于顿悟了,难怪他在王家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除了父母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他和家里的那群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跟“出色”的王家人相比,他真是图样图森破啊。
王承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就算自己修炼一辈子,也达不到家里人的水准,旁人不说,单是面前的堂兄,他也无法追赶、更不用说超越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王承慢慢的收敛了心情,将书单放在炕桌上,冷冷的问道:“堂兄。这是族里的意思?”
王乾挑起一边的眉毛,有些讶然,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丫明知故问啊’,不过看到王承的表情不太好。还是给出了答案:“是祖父的意思!”而他们的祖父是族长,他的话,自然也代表了整个家族。
“呵~”王承冷笑一声,淡淡的说道:“堂兄,这样做是不是太、太不厚道了?”毕竟自家人,王承还是不想用“无耻”这个词。
“嘁~”王乾很不以为然的轻嗤一声,道:“我们家丢了东西。前来索要,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何谈什么‘厚道’不‘厚道’?”
“我们家的东西?”王承实在听不下去了,抓起炕桌上的书单,将手伸到王乾面前甩了甩,道:“王三。你确定这是咱们家的东西?”
书单上所列的分明就是谢家藏书楼的藏书,且是收藏在三楼的绝世孤本、珍本。
谢家所建的藏书楼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茶社、食肆,二楼收藏的是自清书坊印制的精品,以及市面上可以买得到的书籍。
谢嘉树为了给谢家树立形象。以及帮谢向荣积攒声望、增加人脉,大方的表示,藏书楼的二楼免费向全天下的读书人开放。凡是喜欢读书的人,都可以到谢家藏书楼的二楼借阅图书,想要抄录的,藏书楼还会免费提供笔墨纸砚。
如此一来,还真吸引了不少寒门士子,谢家的名声在仕林中也好了许多。
而谢向荣呢,也没有辜负了藏书楼这个极好的平台,每隔几日便会在藏书楼一楼的茶楼举办诗会,以文会友,与一干读书人做做诗、谈谈文章、讨论时政,很是热闹。
有时王承闲了,也会过来搀和一脚,若是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也会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
名士就是名士,学识渊博,见识非凡,与会的读书人听了王承的话,都会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最初的时候,前来赴会的只是扬州本地的读书人,时间久了,又有王承这个金字招牌,发展到后来,扬州附近、乃至京城的文人也闻讯赶来。
一时间,谢家藏书楼文人汇集,连带着附近的几个茶楼、客栈也满是文绉绉的读书人,与之相关行业的商人也闻讯而动,在谢家的刻意引导、经营下,藏书楼所在的那条街道竟成了“文人长廊”,一进巷子口,一股浓浓的文化气息便扑面而来。走在巷子中间,入眼的皆是专售书籍、笔墨纸砚的铺子,随便遇到个人,也是身着襕衫、头戴儒巾的读书人。
两年经营下来,谢家藏书楼在江南也有了不小的名气。即便王承和谢向荣游学的那段日子里,藏书楼也没有沉寂下来,每天依然有大批的读书人前来借阅、抄录书籍。
不过,他们活动的范围仅止于一、二楼。
因为藏书楼的三楼是不对外开放的,哦不,确切说是不完全对外开放的,如果想要进入顶层,必须有一定的功名、或是在仕林中有一定声望的人。
对此,谢家也有解释,“三楼收藏的多是汉末、魏晋至隋唐时期的古籍,异常珍贵,且门类繁杂,不是专注其中的人,无法真正领悟其中的要义。”
起初众读书人很不忿,觉得谢家是“狗眼看人低”,后来某位扬州有名的大儒有幸在三楼待了半日,出来后,激动的对友人说,“竟然有《夏侯阳算经》,这、这本书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还有《归藏》,这书不是也早已毁于魏晋战火了吗?还有……”
老先生太激动了,竟语无伦次起来。让友人不禁瞠目,暗道:这谢家的藏书楼里竟都是宝贝呀。
老先生只是诸多进入藏书楼顶层看书的人之一,他的反应也是最正常的,但由此许多读书人推断出一个结论:谢家藏书楼的三楼藏书无比珍贵。价值连城都不足以诠释其真正的价值。
试想,若是自家有这样的图书,定会严严实实的藏在家里,就算是关系莫逆的亲友想借阅,也要思量再三。
而人家谢家,只是提了些要求,却还是肯向外借阅,足见其心胸与诚意啊。
相反的,如果谢家不设任何门槛,敞开了让人借阅。那才会引起真正读书人的抗议呢——那是对孤本、珍本的亵渎!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人非议谢家“不公平”,而是纷纷努力,争取早日能有资格进入顶层借阅。
当然,也有心思活络的。想方设法的从那些去过藏书楼顶层借阅的人手中“借书”——谢家为了照顾真正的爱书人,准许进入三楼的人可以抄录一本书回去。
对于抄录出来的书,谢家并没有强制大家不许外传,不过,每个抄书回去的人,无不把这书当成宝贝,家里人都不轻易展示。更不用说外借了。
所以,尽管谢家准许外人抄书,但那些孤本、珍本等古籍并没有流传开来。
甚至大家都不知道藏书楼顶层到底有怎样的书籍。
可王承手里的这个书单,竟罗列了二十几本藏书楼顶层珍藏的书籍,王承不禁冷笑,“哼。你们还真是有心了!”
从这张书单可以看出,王家为了把旁人家的东西变成自己的,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王承的冷嘲热讽,王乾瞧了很是不喜,眯了眯眼睛。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王家要拿回丢失的宝物,自是要周全准备。”
王承胸中的怒火翻滚,他冷笑两声道,“我好歹也在王家的藏书阁混迹多年,却从来未曾见过这些宝物,反倒是在谢家才看到这些书。”
不能怪王承生气,因为这张书单中,有一半以上的书名是他透漏出去的。
放眼天下,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任意进入藏书楼顶层借阅的人。
像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亲眼看到那么多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古籍,王承激动、狂喜过后,便想寻人分享。
于是,他在与一些故交写信的时候,便不由自主的提到了一些。
而那些亲友中,便有王家的姻亲和世交。
……用力闭了闭眼睛,王承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件事的真相如何,你我都清楚,这里也没有外人,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们到底想怎样?”
王乾伸手捋了捋颌下长须,笑道云淡风轻,“瞧你说的,什么真相,什么实话,我说的都是真话,而王家说出的就是真相!”
这话说得傲气十足,王乾也有骄傲的资本,谁让他出身名门呢。
世情就是如此,哪怕那些古籍如今被谢家收藏,只要王家放出话去,说那些古籍是被某个不肖子孙(比如王承)偷渡出来转给谢家的,不管事实如何,乍闻此事的人,下意识的会相信王家。
王家是什么人家?隋唐时便兴盛的豪门望族,家族历史比大周朝的历史都长,家中子弟世代读书,故交、门生遍布天下。
而谢家呢,又是什么门第?不过是个出身市井的草根,靠着贩盐发家,哪怕跟太康谢氏连了宗,也洗不去那一身的铜臭味儿。
这两家相争,定是谢家的错啊。
也正是有这份笃定,王家才敢出此计策。
迎上王承问责的双眸,王乾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寻回王家丢失的宝贝!”
无耻,真是太无耻了!
王承对家族彻底绝望了,恼怒之下,直接把王乾父子扫地出门。
……
“这件事都怪我,舅兄,你们该怎样办就怎样办,无需顾忌我!”
王承羞愧的对谢嘉树说,有这样的家人,真是让他没脸见人呀。
谢嘉树细细的将那书单上的书目看了一遍,便将纸递给身侧的谢向荣。他则心平气和的对王承道:“先生无需自责,藏书楼的名声越来越响,就算先生不说,也会有旁人说。而王、王家既然想打这些古籍的主意。防是防不住的。”
谢向荣默默的看完书单,转手交给了周氏。
抬眼看到先生满眼自责的模样,很是不忍,劝慰道:“父亲说得对,先生,您千万不要多想。咱们家当初将二楼开放的时候,便预料到会有人借此发难,不是王家,也会是别家。”
这是实话,谢向晚拿出这些古籍的时候。就猜到会有人觊觎,因为这些东西太招人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是王家第一个跳出来,原以为会是谢家先开口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不管是谁想打这些古籍的主意,谢家都有后手。
谢向晚点头。笑道:“是呀,先生,其实我倒有些感谢王家呢,若不是他们出手了,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将此事推出来!”
说着,谢向晚冲着谢嘉树和谢向荣使了个眼色。
谢嘉树会意,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写好的折子,递给坐在对面的王承。
王承有些不解,但还是接了折子,慢慢展开,一目十行的读了起来。
“这、这……”
草草看完折子,王承的脸色变幻不定。“你们早就准备这么做了?”
看完折子,王承才明白谢向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封折子是谢向荣亲手起草的,内容主要讲的是,下个月便是圣人六十圣寿,为了庆贺这一神圣而伟大的日子。扬州举人谢某敬仰圣恩,特将家中收藏的经史子集等图书共计九百九十九卷,悉数献给圣人做寿礼,图书中包括汉末至盛唐的失传古籍九十九卷!另附详细书单一份!
当然,折子不可能写得这么简单,谢向荣的文章还是颇能看的,通篇骈四俪六,辞藻华丽,语句动人,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圣人的无限崇敬,话里话外都表流出对圣人功德的歌颂与赞扬。
不过是“献书”这么一件事,谢向荣硬是洋洋洒洒的写了上千字,狠狠的拍了一通圣人的马屁,却还让人挑不出什么不妥。
盛世修史,而古籍重现也是盛世的一种体现呀。
所以,任谁看了这奏章,也会跟着附和一句:都是圣人仁德,不止天下归心,就连这“失传已久”的古籍也都赶着来为圣人贺寿呢!
“没错,先生也看过那些书,应该知道,以谢家目前的能力,是保不住那些书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谢向荣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他有些无奈的说道:“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着能独占那些书。”
谢向晚接过话头,“与其被旁人算计了去,还不如进献给朝廷。”
这样不但能消弭祸事,还能帮谢向荣在皇帝跟前刷一刷存在感,尤其明年谢向荣要参加恩科,若能在那之前在皇帝案头挂个号,他日殿试的时候,定会有所回报呢。
之前谢向晚还在想,看什么时间用什么借口进献,还要献得让旁人说不出话来——好好的宝物,无缘无故的献出来,是人都会怀疑谢家的居心,甚至还有那别有用心的人朝谢向荣身上泼脏水,说他是用古籍换前程什么的。别说什么仰慕圣恩、心系朝廷,这话太假!
现在好了,有了王家的算计,就算这事儿不能明说,但该知道的人谢家都会让他们知道,如此一来,大家也就明白了,唉,谢家真倒霉,被人逼得只能将宝贝献给朝廷!
唯一炮灰的便是王家,偷鸡不成蚀把米。
王承什么人呀,将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想明白了,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周氏见了,忙略带愧疚的说道:“就是连累了王家,先生不要怪我们才好,实在是……唉~”
“……”王承无语,他还能说什么,王家就算名声受损,那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们心生贪念,惦记人家的宝贝呢,所以活该被人家算计。
好一会儿,王承才幽幽的说道:“放心。我、我绝不会怪你们。”
谢向晚沉吟许久,语气依然不乐观:“先生,这事儿应该不会这么顺利,我担心王家还有准备。没准儿。这事还会牵连到您!”
谢向荣也有些担心,想了想,试探的说道:“不如先生跟王家的族人商量一下,咱们各退一步,我们谢家以先生的名义馈赠王家几卷古籍,明年的时候再将预定好的书籍进献给朝廷。”
只要王家不那么贪婪,他们也不想让王家来承担“逼迫”的恶名。
王承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了下来,苦笑着摇摇头,“没用。他们不会轻易满足的。当初你们送给太康三十余卷古籍,这事儿想必早就传到了王家——”所以王家的书单上洋洋洒洒了罗列了五十余卷书名,为得就是压谢家一头。
“区区几卷古籍,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王承疲惫的叹了口气,思索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不管怎样,我先跟他们商量一下,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那先生您呢?”谢向荣关切的问道。
王承勾了勾唇角,“无妨,他们若真敢算计我。那我也不会客气。”
谢向晚眸光闪烁了下,问了句:“先生已经有了法子?”
王承点点头,见左右都是自己人,他也没有隐瞒,噙着一抹坏笑:“想要对付无赖,那就要比无赖还要无赖……”
听完王承的“对策”。谢家几口人皆呈呆滞状:呃,这样也可以?!
谢向晚很快反应过来,花朵般娇艳的唇瓣弯出好看的弧度,王承的话启发了她,是呀。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
次日上午,谢嘉树照例在中路外书房处理公务。
“老爷,李家老爷来了!”
阿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嘉树握着的毛笔顿了顿,旋即又落笔,写完最后一个笔画,而后将毛笔搁在了砚山上,合上账册,拿起书案碟子里叠放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扬声道:“有请!”
话音方落,李文成便一脸凝重的走了进来。
谢嘉树仿佛没有看到他黑漆的面庞,笑着起身相迎,“表弟来啦,快请坐!”
李文成没客气,一屁股坐在书桌对面的方凳上,冷眼瞧着谢嘉树,凉凉的说道:“表兄的心情不错呀。”
谢嘉树笑呵呵的回道:“哪里哪里。倒是表弟,怎么有空过来了?”
李文成眉头皱了皱,心道,不是说谢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吗,全家人上蹿下跳的四处想办法,怎么谢嘉树却还能笑得出来?
难道……李文成想了想,冷笑道:“我倒是小瞧表兄了,您不愧是扬州的地头蛇,竟将手伸到了我们李家。”
说罢,不等谢嘉树说话,便举起双手,用力拍了拍。
书房的门立刻被推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小丫鬟踉踉跄跄的扑了进来。
谢嘉树看了眼那丫鬟,一脸的不解,“表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人又是谁?”
李文成见谢嘉树揣着明白装糊涂,倒也不恼,凉凉的说道:“怎么?表兄竟不认识?那好,小弟就给您介绍一二。这个贱婢,乃是我家二门外伺候的洒扫丫鬟,好好本职差事不做,却偏偏跑到厨房里下药,且还是下的乌头这种剧毒。小弟来扬州不久,自认为一向待人和善,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想来也不会有人想要毒害我。倒是前两日,为了帮表兄,小弟做了件亏心事,结果这报应就来了。表兄,您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谢嘉树皱了皱眉,似乎不明白李文成为何这么说,“什么,有人要毒害姑母和表弟?这可如何是好?家里人都没事儿吧?还有,表弟何时为了做了亏心事?愚兄竟都听不明白呢?”
李文成的眉心打了个结,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按理说,谢嘉树不该是这种反应呀。
谢家在李家安插了眼线,李文成早就猜到了。自己捏住了谢家的把柄,谢家想要反击,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所以,李文成早就将后宅上下看护得滴水不漏,根本就不给暗中钉子的下手机会。
面前这小丫鬟也不是谢家安插的眼线,不过是他弄来吓唬谢嘉树的,意思很明白:你的手段我都清楚。你若真的聪明,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可谢嘉树的反应很不对,当然不是他太蠢听不懂自己的暗示,而是、而是根本就不怕他的威胁。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谢嘉树不担心自己把事儿捅出去?
不是。都不是,应该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他却不知道!李文成暗道一声不好,大脑飞快的运转起来,思索这件事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谢嘉树是个好表兄,并没有让表弟太费脑子,直接笑道:“至于这个贱婢,胆敢谋害主子,理当杖毙。表弟,你说是也不是。”
笑容很是灿烂。只刺得李文成的眼睛生疼。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文成再也装不下去了,从袖袋里抽出那张小洪氏亲书的状纸,在谢嘉树的眼前慢慢展开,“表兄。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东西呈到县尊的案头?”
谢嘉树不以为意的笑笑,故作认真的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咦?状纸?还是状告我和自清忤逆的?呵呵,此话从何说起,我侍奉老祖宗纯孝,这是满扬州都知道的事儿。而我的自清,更是孝义双全。乃是扬州首推的德行好、才学好的好儿郎,是哪个无知蠢人诬告咱们?”
目光随着一行行的字迹移动,一边看他还一边凉凉的说:“啧,小洪氏?竟是这个贱妇?”
说到这里,谢嘉树露出古怪的表情,直勾勾的盯着李文成。
李文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了句:“表兄?为何这般看我?不管小洪氏是不是诬告,这件事一旦闹上公堂,自清的名声也就毁了呀。”
说着,林文成有了底气,推心置腹的劝道:“自清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实属不易,表兄,不管这小洪氏所求为何,还是尽量私下里解决吧。”
谢嘉树勾唇一笑,学着李文成的动作,从袖筒里也掏出一个纸卷,缓缓展开,将字的那一面正对着李文成,“我这里也有个东西,想让表弟看一下。”
李文成一惊,“休、休书?”
“没错,正是休书!”谢嘉树悲痛的点点头,道:“不瞒表弟,五年前,小洪氏下毒谋害老祖宗,致使老祖宗中风,愚兄愤怒不已,立刻便写了休书,并想把小洪氏送官法办。但念及岳家和三个孩子,唉,毕竟我与你先表嫂感情甚笃,对岳家也颇为敬重。小洪氏歹毒,但岳父岳母实在可怜,我不忍岳家名声受损,这才将此事瞒了下来,只写了休书,以‘静养’为名将小洪氏送到上善庵……”
李文成的脸色骤变,他不是没想过谢嘉树可能会釜底抽薪直接休掉小洪氏,但问题是,这休书不是你说有就有的,哦,人家前头小洪氏刚说要大义灭亲的状告你们父子,你这里就拿出了休书,你糊弄谁哪。
李文成吃惊,是因为谢嘉树手上展示的那封休书上有小洪氏父亲洪问天的署名并盖章,以证明谢家确实要休了小洪氏,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能公开,连休书都要由谢家保管。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封休书确实不是新写的,看纸张的颜色,以及磨损程度,应该是几年前的旧物件儿。
李文成是读书人,对于这方面还是有些鉴别能力的。
好吧,就算是谢家找了人作假,可这做旧的匠人不是满大街就有的,能做得如此好的匠人只有洛阳才有。
谢家不是神仙,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内将这些事全都准备妥当。
难道说,这封休书是真的?小洪氏在骗他?
李文成有些吃不准了,他死死的盯着那休书,企图寻找出什么破绽来。
谢嘉树见了他的呆样,心中暗爽,嘴里却说:“唉,真是家门不幸。原本这些愚兄不愿说,可、可谁承想那贱妇竟这般丧心病狂,不满我将她休弃,异想天开的诬告我和自清,真真该死。”
“……确、确实该死!”李文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原本胸有成竹的事儿,今日却被人家翻盘,李文成的郁闷可想而知。
唉,他也没想到小洪氏竟这般胆大,明明被休了。还敢跟他谈合作,弄什么告状的戏码。结果事儿没办成,却险些与谢家撕破脸,而他自己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儿被吓到。
吓到?
等等,不对呀,如果谢嘉树真的在五年前就休了小洪氏,那几天前他将状纸拿给谢嘉树看的时候,他为何还会露出惊怒交加的表情?!
林文成记得很清楚,那日的谢嘉树很明显被吓到的样子,全然不像现在这般啊。
这休书是假的!
李文成脸色变得很难看,狠狠的瞪着谢嘉树。
谢嘉树毫不惧色,淡淡的回视过来,眼中闪烁的笑意仿佛在说:没错。这休书确实是假的,可那又如何?
小洪氏是五年前被送到上善庵的没错,老祖宗中风也没错,而谢家和洪家也都咬死了这件事,就是李文成帮着小洪氏闹到公堂上。县尊也会判谢家赢。
至于小洪氏,呵呵,上善庵的尼姑会出来作证,说小洪氏耐不得庵堂清苦,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到那时,谢家便能顺势告上一状,说是李文成居心叵测。竟然指使一个疯子去诬告堂堂举人老爷,其心可诛。
李文成的反应很快,只片刻的功夫,便将此事有可能引发的后果猜想到了。
“无耻,你真无耻!”李文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事已至此,他虽没有彻底与谢嘉树撕破脸。但他算计谢家的事却已经暴露了,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谢嘉树挑了挑眉,慢悠悠的将状纸收起来,回了句:“彼此彼此。”
你李文成用这样的法子要挟谢家,难道就不无耻吗?
哼。还是王妹婿说得对,对付无赖之人,就要比他更无赖。
“好,很好,来日方长,表兄,今日就先这样,他日小弟再来与表兄聊天。”
李文成将状纸团成个纸团握在掌心,猛地站起来,丢下这句话,拉上那个演戏用的丫鬟,转身便要告辞。
在他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传来谢嘉树的声音,“哦,对了,那个贱妇,任由表兄处置,反正是我谢家休弃的人,是死是活皆与我谢家无关。”
谢嘉树的意思很明白,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小洪氏,哪怕李文成把她弄到青楼去,丢得也不是谢家人的脸。
李文成的脚步顿了下,什么也没说,用力推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心里憋着火,李文成哪里都不想去,径直回了家,刚进家门,他便叫来管家,“去,把西跨院那个贱人扔出去。”这样一个麻烦的蠢货,还是扔给谢嘉树去烦恼吧。
向来能干的管家却没有立刻回话。
李文成见状,愈发火大,没好气的问道:“耳朵聋了,没听到老爷我的话?”
管家苦着一张脸,小心的回禀:“老爷,那、那个女人死了。”
李文成瞪大了眼睛,“什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管家咧了咧嘴,苦哈哈的说:“您出门没多久就死了,是被毒死的,小的瞧过了,是乌头之毒。”
李文成眼前一黑,他倒不是因为小洪氏之死,而是因为家里竟藏着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今天这人可以毒死小洪氏,那么明天就能毒死李家的任何一个人啊。
头一次,一向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的李文成有种无所知从的感觉,心中更是升起了无尽的恐惧。
……
还是王家,还是待客的厅堂,还是王承、王乾父子三人,谈话的内容也依然让人不愉快。
“十卷?哼,好大方啊,明明都是我王家的东西,谢家人却用来充大方,”
王乾听了王承的“建议”后,很是不屑的说道。
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王承一点儿都不奇怪,淡淡的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没办法了。谢家已经写了折子,托京中的贵人朋友呈到御前,准备将藏书楼的书籍进献给圣人……到那时,咱们王家跑不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啊。”
王乾却冷冷一笑,道:“哦,那又怎样?在这之前,堂弟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祖父说了,你吃里扒外,贪恋盐商家的钱财,竟敢将族中宝书盗出来贩卖,已是犯了大错,按照家法,要将你逐出王家!”
他就不信,面对这样的威胁,王承还敢硬气。
王承服软了,谢穆青和谢家也会让步,到那时,王家想要多少古籍便有多少。
“祖父真的这么说?”
虽然早就猜到这个可能,王承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灼痛。
王乾冷哼一声,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嗤~”
王承忽的轻笑出声,道:“不用祖父费心,我娘子是女户,我要入赘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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