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这会打扰我,去外面。”
远远的,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近高跟鞋铿锵有力的接触地面,如她的语气一般坚毅且稳重。
“纪医生……这……”似有难处,回答她的人语气犹豫不定。
“同样一句话,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
“现在我数到三,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一、二、三。”
清润的嗓音温温和和,伴随着一声指板的响声,被催眠的人清晰地听到了滴答滴答溅在水洼里的声响,很细腻,很微弱。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灰蒙蒙的天空被压得很低,低得有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几滴绵绵细雨飘落在脸上,刚刚听到的水声似乎是因为天空下起了雨。脸上沿着轮廓滑落丝丝粘稠,他很不舒适地抬手擦了擦,可越擦脸上粘稠的面积越大。
此刻,他迫切地想要去洗把脸,洗去这一身不适,躺在水泥地上的身体微弱地挣扎着要起身,却力不从心地倒了回去。郑荣用他细小的眼睛打量四周,这里他很熟悉,是他们村的农田,他家就在距离100米不到的地方,从这条小路穿过去一两分钟就能到。
灰白的水泥地被雨水浸润得浑浊不已,郑荣勉强侧过身,双腿无力地在地上摩擦,他使劲了蹬了好多下都没能从地上站起来,就有些颓然的把脸埋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里。
“别气馁,你是因为体力透支才使不上劲,放轻松,慢慢来。”
又是方才如沐春风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应该要按她说的话去做。郑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重新振作,好不容易能坐起身子却好像用了他毕生的精力一般,他颓然地扶着额头。就在这时,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落,一点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裤子上、水泥地上,入眼,竟是一地的鲜红。
“啊——”他惊恐地尖叫,抱着吓得紧缩的脑袋逃也似的蹬着腿向后摩擦着退去,明明已经没力气的自己居然就这样退到了五六米之外,就连廉价的工裤都被磨开了好大一片口子。
他的眼神游移不定,藏在手臂下的双眸闪烁着想避开却又抵不过内心的好奇,两相挣扎。直到他余光落在斜前方,见刚刚他躺的地方染上了大片的血液,再被雨水这么一浸润,漾得像是一片血湖,红的触目惊心、赤的惊心动魄。郑荣惊慌失措地盯着被染红的双手,即使是满面的血渍也依旧看得出他惨白的面容,瑟瑟发抖的五指似会传染一般,像病毒侵袭他的四肢百骸,剧烈抖动起来。
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寒意让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身躯,可一抱,郑荣发现,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皆是湿漉漉的,陈旧的工服包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躯体,自己瘫坐的下方有一圈红液散开——他的衣服的湿是血浸的,根本不是雨打湿……
得出这么一个结论,郑荣颤抖不已的身子愈发抖得厉害,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家方向跑去。他想逃,逃开这个如炼狱般的地方,他惧怕,惧怕这些毛骨悚然的东西会缠着他。他一边奔跑一边褪去上衣,斑斑血迹被雨水冲刷过后一副骨瘦如柴的身躯露了出来,毫无血色的肌肤不难看出郑荣患长期营养不良,还有几条明显的抓痕,有新的,也有结了痂的。
推开破旧的木门,它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乡村里绵长地回荡——
郑荣被门的声音吓得缩起脖子,忙关了门跌坐在门口,他猛地干咳了几声又干呕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一声强过一声,似是要蹦出自己的身体一般。
“老婆,大娃、二娃——”郑荣怯怯懦懦地唤了自己妻儿的名字,经方才那么一惊吓,他的体力稍稍有好转,人的潜能一旦被触发就变得无可限量。他强撑着门站起了身却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许是自己身上沾染上的在密闭的空间里散了开来。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郑荣情绪开始有些暴躁,他开了灯,然而屋内的一切让他脸色煞白——
破旧的桌椅四分五裂,残骸七零八落地散在各地,锅碗瓢盆碎的碎,扭曲的扭曲,全然已经不成形,就连他们家最昂贵的电视机也已经被打穿了屏幕。他的一身鲜血和屋内满目的狼籍使得他不寒而栗,脚步不听使唤地向后退去,他猛然开了门,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间落荒而逃。
“你不在乎你的妻儿了吗?”低低浅浅的嗓音从他头顶响起,是那个能令他舒心的女声。
“在乎!”他信誓旦旦地回答,又低靡了下去,“可是……我怕……”
他从小就胆小怕事,稍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吓得钻进了床底下去,家里乱成那样,他哪会有什么勇气去一探究竟,更别说寻人了。
“想想与你结发的妻子,想想你血脉相连的儿女,对于他们来说,你是他们唯一可以倚靠的人,如果这个时候你都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还可以依赖谁?”
“你不要逼我了!”郑荣痛苦地抱着脑袋蹲下身子,面容是痛苦与挣扎错综交织,看起来有些扭曲。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妻儿对自己的呼唤,声声期盼,句句低哀,“老公……”“爸爸……”
“去吧,去见他们最后一面。”柔柔的嗓音低叹过后又是循循善诱。郑荣抬起头,看着自己血染的工裤,两行清泪落下,为自己的怯懦,为自己的无能。
许久之后,他挪了挪蹲麻的双腿,坚定地向自己的家迈去。冷冽的寒风捶打着他瘦弱的躯干,显得他是那么无助,仿若对他无言的嘲讽,嘲讽他的罪行。
一桩连他自己都不愿饶恕的罪行。
家门因他胆怯地逃跑而大敞,雨水不由分说地灌入,本就混乱不堪的房间被风吹得更加狼狈。卧室门咚咚个不停地砸着墙面,郑荣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底部结了铁锈的饭碗被风吹得在房内四处碰撞,哐当哐当的犹如他强烈震动的心跳。他苍白的手无力地倚着墙,怯怯懦懦地探出头去张望,却见自家妻儿的残骸四散而落,整间卧室都泡在了血泊之中,血肉模糊的肉块四处堆砌,分不清到底是属于哪个部位。
“啊——”
凄凉又惊恐的叫声再一次回荡,郑荣一下子就瘫软在了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往外挪,大腿根部感觉到了热液流出,骚臭混着血液流到了地上。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有多狼狈,只是想一味地想跑,跑的越远越好。然而他的四肢在地面上拍打了好久都没能爬出一米远,只是不经意间的抬头,在角落处站着的一个人影让他吓得差点昏厥。
杀人犯,那个人就是杀人犯!
郑荣的内心指着阴影处的人叫嚣,一股寒意从头涌到四肢,他全身冰凉得可怕,看着那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去看看是谁杀了你的妻儿吗,他们死的如此惨目忍睹,你忍心让他们不明不白的离开?”
依旧是那个悦耳的女声,但郑荣清晰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哀凉。
抖动的四肢在原地犹豫不前,更有了向后爬的趋势,可一回头,从卧室内淌出的令人作恶的鲜血让他脊背一寒。再见阴影处的人露出了光洁的牙齿,似在嘲笑他的无能。
一咬牙,郑荣在女声轻轻的鼓励下摸爬着向那个角落进发,他知道自己撞见了作案现场对方不可能会饶过自己,就像她说的,就算死,也要知道是谁做的,不是吗?
带着最后一丝的意愿,他到底要看看是什么人能如此残忍的对待他的妻儿,他们之间是有什么样的恩怨让他做到这般地步!还是人吗!
一声清脆的响指,纪浅的就诊室里传来悲恸的嘶吼和痛哭,她面无表情地踏出房间,跟门口几位穿着警服的人点点头。随后没多久,就见郑荣被拷着手脚镣带了出来,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内。
“小浅,你没事吗?”一位和纪浅一样穿着白大褂的女子闻讯匆匆赶来,揽着纪浅的肩膀好生询问。
纪浅好笑地摇摇头,深深凝望了眼自己的就诊室,将复杂的神色掩在眼底,“我没事,老师每次都这么担心,他都被拷上了我能怎么样。”
“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先好好休息,你今天安排的其他病人我帮你看。”秦疏桐揽着她回了她的办公室,让人给她泡了杯宁神的茶便刻不容缓地回了自己的诊室。
纪浅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而方才对她悉心照料的是她的启蒙老师秦疏桐,自她毕业之后便在秦疏桐的心理咨询室里工作。
距离毕业已经过了四年,纪浅遇到过形形□□的患者,刚刚的郑荣就是其中一位,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杀人犯。
郑荣生性懦弱,又骨瘦如柴,根本看不出是会做出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人,而当所有证据指向他时,他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是因为他犯案后经受不起自己对妻儿的暴行选择性失忆,将这段记忆强行在脑海中封锁起来。
郑荣一生碌碌无为,他的个性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他的妻子脾性与他恰恰相反,稍有不满就会把火都撒在他身上,甚至拳脚相加。他的默认和不反抗给他妻子助涨了焰气,他越不吭声她越生气,她越生气打得就越狠,久而久之家暴就成了习惯。
在一次不省人事的醉酒之后,郑荣回到家被妻子狠狠数落了一通,又是如平常的打骂,结果内敛又懦弱的郑荣在这一刻爆发了,造就了一出家庭悲剧。
他后悔吗?从他被纪浅用催眠解了记忆,又重见了一次犯罪现场后的痛哭里看,是后悔的。
可后悔,又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