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梅牵着大妮儿进了荣安堂。
荣安堂还和从前一样,正对门摆放着紫檀雕螭案,后悬骏马飞奔大画。
这画不是什么名家名作,而是当年周承朗十二岁时的初作,他自出生便注定要走武将之路,这画又是初作,自然不是什么难得的佳作。只老夫人说这画画出了他身为男儿的抱负,画出了他身为周家子弟的责任,画作一成就命人送出去裱了,悬在了这荣安堂正室里。
记得当初四姑娘无数次的送了她的画作过来,为的就是换下周承朗这幅,结果老夫人是夸也夸了,赏也赏了,结果也只收起来作罢。
从前她服侍老夫人,对这儿极为熟悉,此时再看,依然是扑面而来的亲切熟悉感。这让她瞧见老夫人那几乎全白的头发,以及那额前又多添的几道皱纹,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周老夫人却顾不得这屋里多出的两个小姑娘,她拉着周承朗进了东边的三间耳房里,将他拉着坐在临窗大炕上,瞧着他一脸大胡子几乎认不出相貌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周承朗不得不温声安慰着,她跟着伺候的婆子曹妈妈,也是一边抹泪一边劝道:“我的老夫人哎,大爷好不容易回来,该高兴的事儿,您怎么庆哭了呢。”
老夫人勉强露出笑,可接着就哭得更厉害了。
“我,我这就是高兴……哭的……高兴哭的……”她说道,捧了周承朗的脸细细看着,又是心酸又是欢喜,便急急追问了这几个月他遇到了什么事儿,去了哪里,如今伤可是好了。
从前老夫人最疼的孙子就是周承朗,现在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月梅一面听着,一面分神去打探这屋里伺候的下人。
曹妈妈是老夫人跟前的老人了,自然是在的,初时和她不对盘的月枝却不在,和她一向交好的月桃也不在,倒是月桂眼睛通红的侍立在一旁,她旁边还有两个从前的二等丫鬟,但瞧那打扮,如今是已经调做一等了。
那两个丫鬟一个叫香荷,比月梅小上四岁,今年该是十四,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另一个叫香穗,则同月桃月枝一样,都是打小从外面买进来的,今年该是十五。
当初老夫人有意给她相看未来夫婿的时候,她也在帮老夫人瞧着她走了以后提谁上来比较合适,她看中的人里就有香穗,香穗勤快稳重不多口舌,贴身服侍最好不过。
倒是香荷,家里拉拉杂杂的一堆人都在府中做事,尤其是她的爹娘,在府里没有什么好的差事,但为人却又惯会偷奸耍滑。她人品倒是还行,做事也没有什么大的缺点,可惜就因为家中的人事养了天大的野心,做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目的不为了给身上镀金,以后好嫁人,为的和月枝一样,都是想攀了高枝儿。
对了,月枝和月桃都不在,算下这屋里已有三个大丫鬟,那月桃许是有事出去了,这月枝,莫不是真的攀上谁的高枝儿了吧?
月梅分心想着,周承朗这边就已经和周老夫人提到了月梅,“多亏了她!当初我中毒又受伤,差点就没命了,好在是遇见了她,她认识一位隐居的老大夫,将我送去了那老大夫那……后来我腿伤稍微好了一些,又是她给我寻了住的地方,若是没有她,只怕祖母您就见不到孙儿了!”
周老夫人边听边抹眼泪,等周承朗这边一说完,那边就张了手要起身。
月梅忙走过去。
周老夫人一把攥住她的手,哭道:“好姑娘,好姑娘,多谢你,多谢你救了我的朗哥儿一命!”她说着起身,竟是要跪拜月梅,“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周家没齿难忘,还请你受老身一拜!”
虽说来之前周承朗已经与她将这事说好,且又演练一回了,但到此刻听周老夫人一说,月梅还是心虚的红了脸。
她忙忙扶住周老夫人。
周承朗也急忙扶住了周老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祖母,千万不可!她……孙儿已经娶了她,如今该是她来拜见祖母您才是。”
周老夫人一愣,接着忍不住就笑开了。
“此话当真?”她问周承朗,然后又转脸去看月梅。
月梅上身穿了藕荷色素面紧身长袄,下身则是白色撒花裙,面上薄施淡妆,头上也仅有一支莲花形银簪,一双手腕光溜溜的,瞧着就能看出家世来。知晓了孙儿的家世,却没闹着要穿金戴银的,仍然这样进了将军府,这般看来不仅不寒酸,反倒是显出了几分的品性。最主要是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落落大方的稳重模样,叫周老夫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她撇了孙儿,拉着月梅的手坐在了大炕上,细细问道。
月梅就道:“十九了,姓程,名唤月梅。家中……”说到这儿,她面露为难神色,求救般的看向了周承朗。
她家里的事儿,若是想瞒,也只能瞒得了一时。但二房三房虎视眈眈,若有人见不到周承朗好,随便打发个人到定兴县那块一问,便知晓的清清楚楚了,倒不如直接跟老夫人明说。
过了老夫人这一关,日后就算是二房三房提及,只要老夫人压着,他们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
月梅?
周老夫人乍然听到这名字,却是微微发愣,只顾着盯着月梅瞧,倒是没发现她的异样。
周承朗朝着月梅微微点头,然后往周老夫人一侧的曹妈妈瞧过去,笑道:“妈妈,一路奔波,我有些口渴,劳烦您老人家带着月梅先去沏壶茶来。”
周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子家中的事儿怕是不大好说,所以孙子这才把人给支开了。
她就笑着拍拍月梅的手,道:“你跟着出去瞧瞧,也熟悉熟悉祖母住的这地儿,往后可得常常过来陪着祖母的。”
月梅点头应下,牵了大妮儿随了曹妈妈出去了。
曹妈妈是周老夫人跟前的贴身妈妈,周家最为得脸的婆子,哪里需要她亲自去沏茶,出了门不过吩咐了守在廊下的丫头去。正想跟月梅说话,就见外头喧喧嚷嚷的,打发了小丫鬟去看,回来说是三位太太带着少爷小姐们过来了。
三位太太紧赶慢赶,竟是同时赶到的荣安堂,柳氏是大太太,但王氏管着家,且又都是嫡子媳妇儿,因此便一道走在最前面。两个人的身边跟着各自的女儿,三姑娘周欣慧,五姑娘周欣蕊。
李氏跟在后头,陪在她身侧的是大房庶出的二姑娘周欣蓉,二房庶出的四姑娘周欣芳,以及大房的表小姐柳芳如。
再后头跟着的才是几位少爷。
一下子瞧见这么多熟悉的人,月梅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丫鬟月梅了,若不是手里还牵着大妮儿,她险些想像往常一样上前行礼请安。
月梅现在的身份还不好介绍,曹妈妈便道:“姑娘先略等一等,奴婢去去就来。”说着等月梅点了头,就满面含笑的迎上了柳氏和王氏。
柳氏看着曹妈妈脸上的笑,面色古怪的问:“真的是承朗回来了?”
“是!”曹妈妈高声道:“正在屋里,同老夫人说话呢!”
王氏面上跟着浮了笑,似十分欢喜激动般,道:“真是老天庇佑,我就说承朗福大命大,快快快,咱们赶紧进去瞧瞧去!”
说话间,一连串的人儿纷纷进了屋。
月梅却眼尖的瞧见这群人中有个陌生的女孩子,约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合中,面貌却明艳漂亮,且是一脸欢喜激动的表情。
这是谁?
从前好似没来过府里,起码没来过老夫人这儿,既不是老夫人娘家那边的女孩儿,也不是周承朗生母那边的表小姐。
月梅正想着,曹妈妈走了出来,同时屋里也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嘤嘤哭声。她笑着对月梅道:“几位太太小姐知晓大爷回来了高兴,忍不住都掉了眼泪,咱们再等等。”
月梅淡淡的点头,礼貌的道了声好。
曹妈妈可真是有意思的人,这是不想让她进去,觉得她是外人,瞧见几位太太小姐哭不合适吗?
曹妈妈也在暗自观察月梅,见她听了这话没有反应,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她是不在意,还是根本就没听出来,亦或者,是听出来了,心里也在意,却不肯表现出来。
她还想再试探,便道:“倒是巧了,从前老夫人这边伺候的四个大丫鬟中,有一个也叫月梅。”
“哦,是吗?”月梅面色淡淡,话中却明显的露了不悦,“那还真是巧了。”
曹妈妈心里正在猜她这是不是不高兴了,月桂就匆匆出来,道着老夫人请程姑娘进去了。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引了月梅和大妮儿进了屋。
里头围着大炕站了一圈人,可她一进屋,周老夫人却起身亲自拉了她和大妮儿过去,眼神温和又带着几分湿润的看着她,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拍着她的手,不住的道:“好孩子,好孩子……”顿了一刻,才又道:“以后这将军府,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祖母,若是朗哥儿胆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捶他!”
“你也是好孩子,以后就跟着你哥哥嫂子,好好住下来。”她又拉了大妮儿,将手上的一对玉镯褪下来,给了她和月梅一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