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宫,方横斜就看到谢非是背着放宝戟的匣子,坐在马车前面等他。
方横斜苦笑道:“莫非我在师兄眼中,已经一点信用都没有了吗?”
谢非是道:“我的媳妇儿自然要我亲自去接他出来。”
“我保证他毫发无损。”
……
谢非是黑着脸看着慕枕流在衙役的护送下双目红肿一脸憔悴脚步虚浮地走出来,怒道:“这是毫发无伤?”
“哭了好过憋着。”
方横斜没说完,谢非是已经推开衙役,抱住了人。
好似害怕怀中人突然消失,他抱得极为用力。
慕枕流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方横斜,又慢慢地垂下,轻轻地抬起手,环住谢非是的腰,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
谢非是提在半天的心缓缓落下:“我很担心你,我不是不来……”
“我知道。”慕枕流打断他的解释。
谢非是抓着他的胳膊,将他放到自己的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确定他没有任何不悦,才舒了口气道:“我带你回家。”
慕枕流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家?”
“东海逍遥岛。”谢非是目光坚定地看着方横斜,“离开大庄。”
方横斜插嘴道:“严格说来,逍遥岛也在庄朝版图之内。”
谢非是眉头一挑。
方横斜笑了笑:“不过的确是个隐居的好去处。”他看向慕枕流,“退一步海阔天空,兴许到了海外,师嫂会看到另一番风景。”
慕枕流道:“走之前,能否与方府主喝一杯茶?”
方横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谢非是带着他上马车,方横斜与小卷识趣地坐在外面赶车。
谢非是拉起他的袖子,仔细检查:“有没有哪里受伤?”
慕枕流道:“方府主交代得很好,没有人为难我。”
谢非是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抚摸他的脸:“我问过了,沈大人还没有下葬,我们可以运回逍遥岛。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沈大人一定会喜欢。岳父要是喜欢,我们也可以一起搬过去。”
“谢谢。”
谢非是抚摸的动作一顿,目光变得越发幽深,突然凑过去吻住他的嘴唇。
慕枕流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开启,任由吞噬般的热气扑入。
两人的动静虽小,架不住方横斜武功高。他耳朵动了动,有些尴尬地跳下了车,跟在马车后面慢悠悠地走。等马车到天机府门口停下,他也刚好“走”过来。
谢非是拉着慕枕流下车。
方横斜捧着一个油纸包,气定神闲地说:“看到一家卖糖炒栗子的,顺手带了一包回来。”
慕枕流脸微微一红。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就能明白。
慕枕流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去见方横斜,一出门就看到谢非是像怨妇一样堵在门口。
“有什么是你们说得我听不得的?”他瞪着慕枕流。
慕枕流道:“我回来再说与你听。”
谢非是道:“何必这么麻烦?让我一起坐着,不就能从头听到尾了?”
慕枕流笑而不语。
谢非是叹了口气,不甘心地抱了抱他,又似不够,亲了亲他的额头,抬起他的下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你能选择随我去逍遥岛。”
慕枕流垂下眸光,沉吟片刻,轻轻地点了下头,微笑道:“好。”
谢非是跟着笑了笑,目光随着他走到长廊尽头,等身影消失,笑容才垮下来。慕枕流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慕枕流心不在焉的敷衍?可是,那些话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就怕一问出来,连眼前美好的表象都维持不住。
向左向右的抉择已经退无可退的时刻,已经不能在往前了,可是有些决定又岂是那么容易下的。
他体内的真气突然翻腾了一下。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学的是逍遥岛的的逍遥心经,讲究的是随心而为,这些日子的烦躁和踌躇让他刚上一层楼的心境有崩裂之兆,一旦心境破了,自己的修为不但会大不如前,还永无再进之日。
谢非是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一拳打在廊柱上,廊柱崩了一块。
文思思路过,见到此状,笑眯眯地摇摇扇子:“我懂我懂,记逍遥岛的账上。岛主慢慢敲,不打扰了。我去疏散其他人。”
谢非是:“……”
挂在凉亭檐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落叶随着清风顺着河水一阵阵地吹来。
方横斜抬手拂开正要落入杯中的叶子,拎起炉子上的茶壶,为慕枕流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用去年荷叶上的露水煮的大麦茶,这麦子是进贡的麦子,不同寻常,炒熟之后带着蜂蜜般的甜香。”
慕枕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啜了一口。
“如何?”
“麦香扑鼻。”
“没有荷香和甜味?”
慕枕流又啜了一口,摇摇头。
方横斜笑道:“我一共请六个人品过这大麦茶,你是第二个说没有品出荷香甜味的人。第一个是师兄。其实,煮茶的水是再普通不过的井水,大麦也是普通的大麦。有时候,坚持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慕枕流道:“若是不坚持,又如何能看到真相呢?”他相信方横斜绝不会告诉另外五个人,这大麦茶并没有荷香甜味。
方横斜苦笑道:“听到你的答案时,我就知道要说服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为外物所迷,不为言语所惑,你与师兄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慕枕流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
方横斜道:“记得上次聊天才说了一半就匆匆辞别,意犹未尽倒也罢了,师嫂的那一句话却让我辗转至今。”
慕枕流想了想道:“让不适当的人不做不适当的事?”
方横斜道:“师嫂以为怎么样才能让不适当的人不做不适当的事?”
慕枕流不假思索道:“律法。”
“可是律法是死物,需要人来执行。”
“那就要方府主说的那样,让适当的人来做适当的事。”
“如何才能让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
慕枕流道:“家父曾写过一些律法书,其中包含了选举贤能……”
方横斜点头道:“一共一百零七册,包罗万象,细致入微。”
慕枕流惊讶道:“府主如何得知?”
方横斜道:“沈大人生前所赠。”
慕枕流愣了愣,突然明白了沈正和的用心。尽管沈正和的注下错了,却为自己重新下了一注。不管沈正和是知道了自己和谢非是的关系才做出如此决定,还是对形势的判断,这次他下的是方横斜。
他微微激动:“你愿意推行?”
方横斜微笑道:“师嫂以为今上会否认同《帝律》?”
慕枕流目光灼灼:“不会,你当如何?”
方横斜反问道:“我是臣,他是君,能如何?”
慕枕流道:“帝弱而强臣环伺,正是《帝律》施行的最佳时机!”
方横斜道:“与其与虎谋皮,何不等明君治世,大展抱负?”
慕枕流道:“盛世太平,民心所向。君主大权在握,雄心勃勃,真的愿意受律法掣肘?”
方横斜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慕枕流道:“明君治世,贤臣当道,以人治人,律法不显。昏君误国,奸臣勾结,唯有以法辖权,以律制霸,方能保江山安宁。古语有云‘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黎民的期许如此微薄,难道还真要将万万人如此微薄的希望完全寄托于一人之圣明与否?为何不能以法制君,依法治国,使江山万年太平,百姓万年安康?”
短短数语,振聋发聩。
即使方横斜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失神了短短一瞬,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慕枕流的愿望极其美好,然而要做到这一步却非一朝一夕甚至一朝一代之事。他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管不了千秋万代之事。况且,眼下江山困局,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