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碗内药汤饮尽,子规安然躺下,她不再忐忑,已经决定的事,不再叫她害怕,她只要安心等待,只等那撕心裂肺的时刻来到。如她这一生中许多次经历过的一样,她将心沉到底,反觉出平静来,默默闭上眼睛,她睡了过去。
一夜香甜,等子规再度醒过来时,已是第二日上午,天光大亮。儒荣来了又去,最近朝中多事,他总也抽不出身,在这小院里多呆上片刻。他心里很想,却总不能如愿。
子规不明白,怎么自己,好好的醒过来了?她摸摸自己身体,安然无恙,屋里亦是平平静静,一星儿血腥气没有。
这怎么可能?她大怒,立刻叫杜鹃:“你昨儿给我煎的什么药?到底你还是不肯听我一句是不是?”
杜鹃惶恐跪在地上:“姨娘,你吩咐我取的那服药,我煎出来就送到你手里,再没经过他人手里,就是你交给我的那一服呀!”
子规心里混乱不堪,脑子里亦是糊涂,哪儿出了岔子?郭婆子?
“这屋里炭味太重,我就快喘不上气了,你去找郭婆子来,我要当面问问她,这是哪里寻来的不成器的脏炭?!怎么就敢送到我屋里来?!”
杜鹃见子规怒不可遏,不敢多问,随即叫人将郭婆子找来。
婆子埋首跪在地上,她早预备会有这么一出,情理所在,在所难免。
子规将旁人支出去后,厉声质问道:“叫你寻落胎药,你给我弄了什么来?为什么服下去。半点不显动静?!你敢戏弄我不成?!”
郭婆子头也不抬,只轻轻说道:“这药我没本事弄,是托了苏公子弄来的。我跟他说,姨娘要落胎用。他亦点头,过后给我就是这包,我只过个手罢了。没动过其中半点。”
子规懔然愣住,动也动不得一下,身子明明是自己的,却如同被抛入空中,轻飘飘无半点份量,亦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想说话,张了张口。没有声音,她想伸手出去,挣了挣胳膊,没有力气。
“我知道,姨娘原吩咐别告诉苏公子。姨娘怀胎之事。可苏公子见面就不停要问姨娘的事,吃些什么,近日身子又如何,爱上什么玩意,喜欢什么器具,喝什么水泡出来的茶,又用哪里来的小菜下饭。公子见面一丝不肯轻轻放过,总问姨娘这些小事不休,姨娘你自说说。怀胎这般大事,我哪里瞒得住公子?公子是连我说话眼神略有迟疑,也要揪住问上半个时辰的。我自问没那样本事,只得自打自招地说出来,倒省了许多口舌工夫。”郭婆子还是不抬头,说话声音细细的。可听在子规耳朵里,如有千斤之重。
“这药,当真是他亲手给你的?”子规的声音打着颤,犹豫之间,慢慢送至郭婆子面前。
“我老婆子不犯于这事上说慌。”郭婆子答得很快,很利索。
子规颓然向后倒去,软软靠在垫子上,东哥哥,东哥哥!
时光如梭,眼看到了年下,子规渐渐好转起来,坐亦坐得,行亦行动。因家中事多,儒荣只怕子规劳烦动气,小事一概不用回,只问长童和杜鹃罢了,大事三日一回,大厨房与园子里琐事,皆由棋姿料理,命子规闲了只管吃喝取乐,但将身子养实后,再交复于她。
子规对这些全不在意,她只想如何能解决自己身上的麻烦,于是又想到梅香。可自打她身上有孕后,儒荣料事如神,再不肯叫梅香及她身边亲近挨近这院里一步,子规没了法子,唯生闷气,说不出。
朝中近日诡异多变,祁家被准离京后,祁良仁连着几夜不眠不休,将家底收拾干净,溜之大吉。少岚舍不下苏云东,可被父亲强着,死活不叫留下,最后与之在客栈泣别,不得已随父亲而去。
为什么要帮祁家逃命?儒荣近日常扪心自问。也许是不想见自己手中再有杀戮?也许年龄大了,心肠软了?想到子规腹中骨肉,儒荣感觉到一切都将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也许自己,父亲,和安家都将有巨大的改变。
周宁娥的名字再度随家信出现,很快,很快。一次比一次说得明显,说得急迫,她不想再等了,尤其是知道子规有孕后,她再也等不得。过完除夕,大年初一就动身,这是最后一次来信中所透露的讯息。
子规的孩子意味着什么,周宁娥十分清楚。安儒荣谁也不在乎,在这个叫子规的丫头出现之前。而她出现之后,他就只在乎她一个了。如今这九尾狐狸有了孩子,这安家诺大的产业,将来只怕就要落入她子规的手里,起码,要落进子规的孩子手里。
再者,子规尚还年轻,儒荣宠爱至此,就算现在得之非子,将来也必不缺。这是周宁娥最担心的地方,她不能忍受,再也忍不下去。
想到自己将被安儒荣丢弃在这样一个破园子里,却眼睁睁看别的女人将本该是自己所得的荣华富贵轻轻夺去享用,不,周宁娥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甘心任人鱼肉。
除夕之日,尚书府中,自要祭祖设家宴,个个新鲜衣裳,人人笑语喧哗,园子人来人往,整晚不绝。
因子规孕期尚短,身子不稳,儒荣不叫她出来,先在外花厅里与众人略坐了坐后,便来小院里,与其慢酌。
子规本没心思,可杜鹃拿定了主意,本日里简慢也就罢了,今日除夕,无论如何不何再糊弄过去,前几日便从长岭处知道儒荣要来,独与子规守岁,前几日便将预备的食料整理齐备,待今日儒荣过来,便将冷盘将呈上,又烫上好酒,自去小厨房,亲手炒出热菜来,奉于儒荣和子规面前。
“好丫头,倒不枉你姨娘偏疼你,”儒荣看见面前,一桌子珍馐玉馔,又玉斝满斟,波光潋滟的酒液散发出馝馞香气,只待人取之入口,便将热心热肺,点燃起浓烈的酣热来。
子规总是觉得疲惫,她不知道是真该这样反应,还是自己精神上已然懈怠,她就是提不起劲儿来,任凭多好的东西器具,到了面前,瞧也不想多瞧上一眼,眼皮都懒待抬一下,说话更是少之又少,她失去了目标,又或者说,她的目标被蒙蔽了,被她自己身上这块不知是福是祸的肉,蒙蔽了。
“怎么?今日还是不舒服?要不要再请太医?近日宫中来的个新的,后宫中都说甚好,太后那日胸口闷涨,多少看过没用,倒还是这个新来的,一剂汤药下去,全就好了。青儿,要不要请他过来瞧瞧你?”儒荣见不得子规如此,他没对别人女人当过心,棋姿有孕时,他根本没多花过半点心思,所以此时,他看不出子规真正郁结,只当凡女人都是如此,因而请过多少医生,只怕太医院里都叫轮了个遍了。
“这没有什么,我想过些日子总就该好了。”子规懒洋洋答道。她有些恐惧地发觉,因了腹中这块肉的生成,她对儒荣竟多生出几份依恋来。原本是恨,也许,若她能对自己坦诚的话,还有爱。而现在,又多了依恋。
子规无助而绝望地想,自己离安家越来越近,不仅得身体,连心也偏去这男人所处,而东哥哥,东哥哥没给她绝路,反将她更推去儒荣近处。如今,该怎么办?当真就要从了命运诡异地安排,从了这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吗?
听见子规说慢慢就会好,儒荣既觉安心,又学好笑,如孩童学舌于大人一样,他亦觉得子规有些托大。
“你怎么知道慢慢会好?想必你娘托梦给你了,是不是?”儒荣心情一好,便开起玩笑来。过后见子规眼眶红起,方才觉得话说得过了头。
“对不住,我酒后失言,你别在意,我全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着,你有了这个孩儿,正如当年你娘有了你一样,也许她放心不下,就天上看着,也舍不得你,这就托梦中带话,叫你好生安养了。”儒荣软语慰藉,子规听后,情难自禁,终至潸然泪下。
爹,娘,你们若真是在天有灵,就如这贼人所说,到女儿梦中走一趟,不说话,只露个脸儿,到底叫女儿安心也好啊!
子规心中泣喊,只不敢放声,安家,到底不是楚门能显之地,爹娘,你们会怪我吗?
这条路,还要不要走下去?这个问题,前几日苏云东给了子规一个提示,也可说算半个答案。可子规不能接受,不,她绝不能走回头路,绝不,绝不。
别忘了那只箭,她于记忆中,拼命寻找理由。
孩子是我自己的,想到极处,子规唯这样宽慰自己,她,或是他,只是我一个人的。
儒荣笑吟吟地坐在对面,他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子规于烛光下冷冷看去,见其一脸满足,自己心里,却是阵阵悲凉。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