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如你所说。”
汤小华推掉我递过去的烟,掏出自己裤袋里挤的皱巴巴的软红梅,递给我,“抽吗?”“你派的烟哪敢不抽。”我想激动地问他,他的模样却让我急不起来,这样的他才是他想要的他吧,心如止水。黯淡的白炽灯光,白发模糊拢现,眼神却与外表不匹配,恍若有神,一恍惚间我就那般看到他青年时的眼睛,满脸胡渣,没有暖气,冷空气伴着他一吸一吐,无比平淡,或许真的是我担忧了。
“我晓得你想知道什么?我经历了很多,生活遗忘了,现在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这个。”他使劲扇了一下他的脸,嘴上叼着的烟使劲发亮,烟灰飞掉,照亮了他的面,却让我感受到他的心,“我感觉吧,自己看透世界了,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那么重要,全是为了赚钱,有钱就是人,谈不上野心勃勃,只是没放弃自己,苟且偷生,等最后的一次爬起来的机会。我不想跟你说我以前的事,甚至不想回忆,因为当你觉得自己悲惨,需要去跟别人倾述的时候,只会忍不住的一遍又一遍,你知道那个样子像什么吗?像祥林嫂,祝福里的那个祥林嫂,只会不停唠叨自己多难,别人以为你是想问借钱,他却没想过,我只是想跟人说说话啊。”他激动地吐沫星子横飞,突然意识不对,突然的冷静,自嘲地笑了笑。“MD,也是你才能让我说出这些话。”我只是笑着,我偶然打听他的消息,人家说他欠了很多钱,借了高利贷后还清朋友就跑路了。我给了他一个最真挚的微笑,就像当年我跟他在学校破墙头上坐着抽烟,看着半夜的风景,听着蛙叫的时候的傻笑。“哇,你这个人,儿子都有了,,笑得能不那么蠢?就跟当初一样。”他也突然嘴角上扬说道。“你知道就好,还记得有当初,那你就好好给我做点吃的,喝两杯?”“老子真的觉得搞笑,你大年三十也不回去,抽风了?行行,现在你是大佬,这就给你做,老板。”
“你真不知道,三十中午还有些人赶车的,还能做出去一点,然后下午到现在也就偶尔几人,然后我直接收摊了,没法子,我也打算过三十,这不,桶里还有只鸡。我就给你杀了。”他就拎着扑哧扑哧闹腾的鸡进了厕所,厕所还传来他的声音。“这尼玛鸡真贵,我早上路过菜市买的,那阿公最后一只,土的,硬是5斤卖了我七十多。没法子,不要年就没法过了。”我听着他唠叨,看着墙角那只狗,只是安静地趴在那,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汤小华还特意给他做了小木板上面垫着一件破棉衣。“这狗你养的?”“08年,汶川地震捡到的狗仔,养到现在,被人打残的,那人也给我打了一顿。”“你还特么经历了四川地震?牛批啊,老汤。”“那不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啥没见过,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回来了,你咧?过的咋样?”“还好,有老婆有儿子了,儿子四岁了,老婆是当初搞相亲,本来不怎么看好,没打算跟她结婚来着,随便谈谈,谁知道玩着玩着就怀孕了,没办法了,人家闹腾,我妈拿着刀找我让我娶了,真逗。”“还挺威的,人不错就行了,图个心安就好,你现在做啥了?”“火车司机呗,这不过年也回不了家,真奇了,还能碰到你这条狗。”“哈哈,那是,你有口福了,老子的厨艺保你难忘。”“吹吧你。”……我很久没跟人这么说话了,所谓的出来社会,跟聪明人说话净是算计,跟蠢人说话不屑于说多。后来一直遵守我父亲教的,不会说话最好别说话。。
两杯酒下肚,心里暖呼呼的,至少出乎意料的碰到汤小华。“有些东西不能烂在肚子里头,你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我觉得是时候让他说清楚,他又是两杯下肚,答非所问,“当一个要面子要良心的人难到极致时,就像我这样,一个人溜了,这样不害人,也不丢脸,等哪天再牛逼的时候再出现,我已经很久没跟朋友说话了,忙着忙着就忘了,有的时候甚至不想回住处,觉得工作忙了时间过得快,不至于静下来的时候一个人觉得冷清,难受~”他顿了顿,“所以今天很开心遇到兄弟你,这个时候我再不跟你聊聊,我怕你憋死,也怕我憋死。”
我是初中认识的汤小华,隔壁班的,初二才认识他,那是一次期考,因为防止同班作弊,学校把年级每个班打混,差的与差的在一个班考,好的同理,我跟汤小华算中等,那些年学校条件还不算好,桌子少,没有隔着位置,我跟他坐一个长桌,汤小华是压着时间晃悠悠进的考场,头上顶着那时候很流行的中分,还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喇叭裤,穿着一对烂拖鞋,就知道这货估计是个二五仔,语文考试我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这家伙突然说了一句,“你能轻点?写个字需要很大力气?”。我不懂他的意思,没理他,继续写,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桌子太旧,桌脚烂了一个,不免摇摇晃晃,碰巧我思路清晰,写的速度快,桌子一直晃动,汤小华本来就没思路,看到桌子动个不停,彻底爆发,冷不及防来了一招掀桌子,我一下子懵逼,对他说了句,“你有病吧!”就这样,我们两个就打了起来,老师愣是半天没拆开。最后所有学生都回家了,我们还在学校办公室门口罚站,老师批改试卷到天黑,才让我们回去。一路上两个人对对方冷嘲热讽,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后来就认识了。那一年,1993年,汤小华十三岁,我十一岁。我们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就是篮球跟去游戏厅,看小说。因为游戏原因,两个人成绩太不上理想,却也不差。那时候他家条件好啊,他爸是镇上的干部,他妈是开着一个杂货店,他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六岁,他从小被宠溺惯了,在政府大院就是小霸王,大多公务员都不让自己孩子跟他玩,他爸妈担忧他孤单,靠着关系把他弟生下来,不然82年开始的计划生育够他家吃一壶。计划生育施行后,就经常对准一些条件好的人家,一些怕被抓的家庭就会暂时躲风头,所谓的政府执法部门就破门而入,等那些人家回来,房子早就被搬空,因为经常半夜突袭,财总带不走,用老人的话说,计划生育简直就是瘟疫,害死好多人啊,真的是土匪!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才减少了此类土匪事件的发生,后来出现的强制结扎,我很清楚的记得我老家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被强行抓着去结扎,住了几个月的院,花了一大笔钱,出院后,身体越来越差,得了脑梗。那时候汤小华家里,总能多出那么几样新东西,新电视,新风扇,新自行车之类的,听他说,他爸跟着别人去计划生育,拢回来的。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汤小华他爸很有本事,不像我爸就是个卖饲料的,而且还很抠门。那时候读初中的人,都是自己带米去学校住宿,没有充饭卡交钱,只有拿米去,很多同学条件很不好,汤小华平时为非作歹,却每个星期天晚上带米来,总会从自己的米抓出一把给穷的同学袋子里加点,然后那穷同学偶尔就会给他带来蒸熟的木薯,汤小华没敢要,因为他爸说过有个小孩就因为肚子饿,吃了木薯中毒死了。汤小华并不坏,只是在保护自己,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原因,家庭总是随着他爸的调动而搬家,没去到一个新地方,就会被欺负,再加上人调皮,被欺负的更厉害了。他说有一次四年级上着课,他爸突然来找他,说搬家了,走吧。他很不情愿,却被他爸扛在肩上带走了,他哭了,他很想说,可是,我刚认识的小伙伴连再见都没说,我在这里努力了很久才刚当上小组长。汤小华是倔强的,从没跟家里说过被别人欺负的事,总是忍受着,有一次他被同学拿石头砸了额头,半个脸都是血的回家,他妈吓坏了,他只是淡淡跟他妈说,摔倒了。让他彻底反抗的是,有一次放学的路上,他看到班上的几个街上住的同学欺负一个傻孩子,那智障孩子肚子很大,像怀孕一样,而且还很脏,那几个同学就这么用拳头一下下的重重擂在那膨胀的肚子上,还笑着说,打起来好舒服。而他的班主任路过,却刻意避开了。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个世界是不是没有好学校。他才觉得自己不软弱,才是保护自己的资本。也只有自身强大,才能让自己好好生活。汤小华就那样,甩飞了墨绿色的破烂斜挎包,捡起了一根竹子,嘴巴撕裂般的怒吼着,“妖怪拿命来!”脚上踏起了泥土的清香,一阵沙尘扬起,青筋凸起,穿过班主任张着嘴巴惊讶的身影,全力一棒子打在了平时最喜欢欺负人的一个同学头上,干枯的竹子爆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是汤小华的第一次打架,也绝不是最后一次……汤小华每次说起这个,还是说不出当时为什么第一次打架会喊出这么一句,他说可能小人书看多了吧。我只是大笑,是你蠢,请不要解释了,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