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涅拄着长戟,站在剑河的西边,努力朝着东岸眺望。他的战驼半跪在岸边,伸长脖颈,咕滋咕滋地畅饮河水,不时发出响亮的嘶鸣声。剑河的水面很宽,伽涅的视力不错,他能够看见对岸重重叠叠的营垒,里面人来人往,营垒中高高竖着几十面五颜六色的旗帜,迎风招展,但他看不清楚旗帜上画着什么。
“给,头儿。”一个士兵走过来,递给伽涅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长长的圆柱体,看起来像是一根黄铜短棍,在夕阳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冷光。那些塞尔红袍巫师称之为“望远镜”,是一种炼金术产物,价格非常昂贵,但的确物有所值。
伽涅将它凑在右眼前,眯上左眼,然后远处原本模糊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仿佛空间的距离被一下子缩短了。他现在可以清楚看见对岸营垒中每一个士兵的脸,看见他们的面部表情,看见他们盔甲上的花纹和伤痕。伽涅将视线上移,努力辨认着那些旗帜上的图案,风很大,旗帜随风翻转不息,但望远镜上附着的魔法可以精确捕捉动态画面。他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振翅高飞的雄鹰、昂首吐信的毒蛇、戴着紫色十字环的朱鹭、额头有着月亮徽记的母牛,以及一只张口曳尾、利齿森森,在浑浊河水中翻滚的鳄鱼。
“五个神王都到齐了,”伽涅默默地想,“看来的确是打算决一胜负了。”
穆罕帝国由五位神王共同统治,鹰、蛇、鹭、牛和鳄分别是他们的象征。在以往的历次战争中,从来没有五位神王同时出现的情形,至少据伽涅所知这是第一次。作为高级将领,伽涅清楚地知道每一种动物代表着谁,也对每一位神王的资料有所了解。尽管如此,每次看到这些旗帜,他还是很不适应。觉得很刺眼,完全无法理解这些穆罕人怎么会有如此奇特的风俗。在恩瑟。神王被认为是夜空中的星辰,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穆罕人却将他们的神王与这些平凡低贱的野兽彼此对应,甚至混为一谈,在伽涅看来,无论怎么用“文化差异”来解释,这都是不折不扣的冒犯与亵渎。是对神王的莫大不敬。
或者说,这恰恰从另一方面证明,那些穆罕人的所谓神王,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群伪神,没有资格与恩瑟的真神相提并论。
但恩瑟的真神已经陨落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从现实的力量对比上看,恩瑟已经落入了下风。穆罕与恩瑟是死敌与宿仇,两国之间的第一次战争可以上溯到两千多年前,之后冲突就再也没有真正停止过,平均每七八十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国战。小规模的边境摩擦更是不计其数。恩瑟胜利过很多次,也战败过很多次,但绝没有哪一次会让穆罕人的军队打到剑河边——剑河西岸就是恩瑟的王城“昂瑟斯”。实际上。倘若不是神姬殿下突然展现出惊人的军事才华,率领恩瑟军打赢了三个月前的那场龙剑峡谷之战,如今连首都只怕已经沦陷敌手了。
尽管如此,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与穆罕帝国的多名神王共同统治不同,恩瑟帝国的君主是唯一的,至少从两千八百年前开始,“雷霆的执掌者”吉勒今就是恩瑟的唯一主宰,至高无上的神王,他以凡人的形态高踞王座。每三百年进行一次转世重生,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天空、大地与海洋。掌握着子民的生命与死亡。从古到今,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帝王能够维持这样长久的统治。也没有任何一位王者能够拥有这样显赫的权威,绝对的中央集权带来强大的力量,但它的副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在十六年前清楚地显现出来。
十六年前,神王吉勒今在一次巡游途中突然去世,而且没有像以前一样转生。祭司们宣称他在天界休息,在将来的某个时间会再次降临凡间,人们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在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六年之后,吉勒今并未回归,反而是神王的“代言人”、首席大祭司夏鲁帕克也神秘失踪。恐慌的情绪在所有人心中弥漫,而分裂的萌芽开始悄悄生长,自认为有资格觊觎王位的强者们蠢蠢欲动,彼此争斗,失去了唯一君王的恩瑟帝国在极短时间内坠入濒临崩溃的境地。北方的宿敌自然不会放弃这种天赐良机,穆罕帝国的军队越过边境,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占领了恩瑟三分之一的国土,如今更是已经抵达剑河,兵临王城之下。这种前所未有的险恶局面让很多恩瑟人失去了信心,即便在军队内部,据伽涅所知,也有不少高级将领对战局的前景抱有悲观立场,甚至与穆罕人暗通款曲,彼此勾结。
伽涅是一位忠诚的勇士,胆怯或者背叛,任何时候都不在他的选择范围之内。但他并不聪明,找不出能够取得胜利的方法,这令他焦虑不安,忧心忡忡。
“索斯也来了吗?”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来了,”伽涅随口回答,“我看见了他的朱鹭。”
“是吗,他也在的话,那可就有点麻烦了。”
“是啊。”伽涅说,随后突然反应过来,赶快放下望眼镜,他看见一位黑色长发,浅紫色眼睛的少女,穿着华美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王冠,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还略带着几分稚气,却已经是明艳无俦,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神姬殿下,你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他紧张地打量着四周,防备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人,“太危险了。”
“不是还没到约好的开战时间嘛,”被称为“神姬”的少女笑着说,“十日之后,决战于剑河之东——战书上是这么说的,还有荷鲁斯神王的印玺,现在才是第四天呢。荷鲁斯神王是穆罕诸神之首。我想总不至于会失信吧。”
“还是太危险了。”
伽涅依旧很担心,他可信不过什么荷鲁斯神王,鹰从来都是凶残狡诈的生物。此地与敌方靠得太近。和己方的大营尚有一段距离,神姬是如今恩瑟的最高领袖。也是这支军队的统帅,倘若对方知道神姬在这里,以精锐战力突然袭击,万一神姬有个闪失,那这一战就不用打了。
“我知道啦,伽涅,你别总这么严肃嘛,”神姬仿佛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在后面待着无聊,所以出来散散步、透透气而已。既然你说有危险,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了。”
伽涅吹了个口哨,将附近自己的属下都聚集起来,护送神姬返回。“殿下,”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说,“战场上太危险,我安排一队人,明天护送你去迷失森林吧。”
“那怎么行。”神姬诧异地反问,“我是统帅,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但你在这里很危险。”伽涅坚持劝说。
“此战若败。我们恐怕就再也没有反抗力量了,到时候穆罕人全军南下,恩瑟又有什么地方不危险呢。”
“或许......”伽涅欲言又止。
少女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但我是恩瑟的神姬,这里是我的国家,这里是我的领土,这里是我的子民。我绝对不会离开恩瑟半步,这是我的誓言。是我向子民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持到底,直到死亡。”
有着长长的白金色绒毛的战驼被牵过来,一名年轻的士兵半跪着,俯下身,让神姬踏着他的脊背骑上战驼,“谢谢你,”神姬嫣然微笑着,轻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尊贵的神姬会向他道谢,而且愿意屈尊垂询他的名字,“阿萨-阿萨兰,”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叫阿萨兰,殿下。”
“阿萨兰,”神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也叫这个名字,他是一位勇敢的战士,和你一样。”
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神姬微微一笑,“阿萨兰,你觉得这场战争,我们能赢吗?”
“当然!”士兵不假思索地回答,“星辰照耀恩瑟,我们必将胜利!”
“你觉得呢,伽涅。”
伽涅犹豫了一下,“我们能赢。”
“是吗,”少女笑起来,“可是看起来你不太有信心啊。”
“我们的确形势不利,”伽涅说,“但并非没有取胜的机会。”
神姬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的确还有机会,”她提高声音,看着周围的士兵们,“只要能再坚持一个月,我们就能赢下这场战争。”
“为什么?”伽涅脱口问。
“因为雨季要来了。”神姬说。
伽涅皱眉,“但雨季要到七月中旬,现在才是四月初。”
“今年的雨季会来得比较早。”神姬说。
东域的雨季向来很准时,每年的七月中下旬开始,持续三个月,直到十月底结束,从无例外,至少在伽涅几十年的记忆中是如此,所以神姬的说法听起来未免有些不靠谱。而且即便雨季提前到来,也并不意味着局势就会向恩瑟一方倾斜,无非是双方都不利于行军作战,局面僵持而已——甚至有可能对恩瑟更加不利,因为穆罕五位神王之一的“鳄鱼”索贝克,就是
“到时候我们会有援军。”神姬又说。
“援军?”伽涅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塞尔人?那些红袍光头们终于开窍了吗?”
神姬笑而不答。伽涅将此视为默认,他兴奋地搓着手,“我就知道,塞尔人和穆罕人可是死敌,怎么可能坐实这种良机不理呢。只要我们在这里拖住,塞尔从背后袭击,穆罕人就完蛋了。”
“嗯。”
周围的士兵也纷纷点头,觉得伽涅所言有理,原本略显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神姬却轻轻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到驻地,伽涅先行告辞,神姬也回到自己的帐篷,她屏退左右。想要一个人独自沉思一会,偶然抬头,发现一个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距离很近,但她完全没有察觉到。
那是一位精致美丽的人类少女。略显尖长的耳朵似乎显示她有一些精灵的血统,青铜色的火焰凝聚成王座,托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直垂到脚踝,皮肤像牛奶般乳白。她斜斜地倚靠在王座中,右手托腮,仿佛在沉思,随意下垂的左手握着一只布娃娃。神姬看见她,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过望,“格莱姐姐,你终于来了。”
“你呼唤了我很多次,”少女的目光低垂,看也不看神姬,语气非常冷漠,“究竟有什么事?”
“穆罕人打过来了,我——”
“我说过很多次,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要打扰我,”少女冷冰冰地打断了神姬。“有那件东西的下落吗?”
“暂时还没有,”神姬低下头,“按照您的吩咐。每一个朔月,我都会搜寻他的记忆,迄今为止还是一无所获。”
“是吗。”
少女不再说话,仿佛陷入沉思。神姬不敢打扰,静静地等待着。
十六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眼前这位自称“格莱”的少女,不知道其来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格莱绝非凡人,她娇小的身躯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压下一位神王濒死前的疯狂自爆。神姬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格莱是否其实是某位神明,但她可以肯定东域诸神王中绝无此人。神姬对中土大陆的诸神也有所了解。普通恩瑟人虽然信息蔽塞,但地位到了她这种程度,只要有意,依然可以获得足够的资料,但在仔细对比之后,神姬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没有任何一位已知的神明与她相似,但她在不经意间所展现出来的力量,绝不亚于任何一位东域神王,甚至犹有过之。
格莱来到东域,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据她所言,恩瑟神王吉勒今——也即是神姬的丈夫——是最后一个接触过这件东西的人。吉勒今死后,格莱以秘法将其记忆留存下来,在每一个朔月之夜,由神姬在其中寻找下落。直到如今,除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线索,格莱仍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高高在上的人类,不会关心蚂蚁的心情,更不会在意它们的生死。神姬很清楚地理解这一点,也知道自己对于格莱而言,不会比一只蚂蚁或者一只微尘更加重要。她唯一的价值,就是帮助格莱找到那个东西,一旦找到,她对于格莱就失去了全部的存在意义,也不会再得到任何帮助,或者说恩赐。
那并非神姬的期望,至少暂时不是。
过了半响,少女微微抬起头,但没有说话。神姬察言观色,“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在他的宝库里,”她小心翼翼地说,“他就像一只松鼠,喜欢把所有搜集到的东西都扔进宝库,绝大部分连看都不看,所以也不会有相关的记忆。”
“是有可能,”少女终于开口,“你上次派去的人太差劲,自己死了,钥匙也被他人所得。不过很恰巧,拿到钥匙的这个人,是我一位故人。”
“是吗?”神姬大喜过望,“那么您能否请他将钥匙归还?”
“很难,”少女说,“如果他已经不记得我,那么当然不会归还;如果他还记得我,那就更不会。看在某个人的份上,我也不方便出手强夺,所以只能靠你自己了,”她随手在空气中划了几笔,勾勒出一个人类少年的面容,“你的运气不错,他此刻正在来东域的路上。”
“那我如何才能找到他?”神姬连忙问。
“你会见到他的,”少女说,“等待即可。”
神姬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是。”
“接下来我会在凡间待一段时间,”格莱说,“你不用再呼唤我,我如果想出现,自然就会出现。希望我下次出现的时候,你能够给我一些好消息。我提醒你,雅尔贝琳娜神姬殿下,你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抬了抬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只布娃娃丢过来,神姬连忙接住。“带着她,她会保护你的安全。”少女说。
“是。”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少女已经消失了,空气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她从未来过一般。但那只布娃娃仍然在神姬的手中,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神姬举起布娃娃,仔细端详,那是一个做工很粗糙的玩偶,模样也很普通,金色头发的小女孩,胖乎乎的脸蛋,鲜红的嘴唇,黑色的麻线缝制出眉眼,笑嘻嘻的。不知是否错觉,神姬总觉得它的笑容中透着一种阴森森的邪气,让她不寒而栗。下意识地想将它扔掉,犹豫了片刻,神姬找出一个袋子,将布娃娃装进其中,然后挂在腰间。
刚刚做完这一切,一只鸟扑棱棱地飞了进来,它看上去是一只乌鸦,但羽毛是青蓝色的,体型比一般的乌鸦要小很多,而且在尾部有一条闪电形状的白色花纹。神姬抬起手,让乌鸦落在她的左臂上,“我睡醒了,”乌鸦口吐人言,“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有,”神姬说,她的神态轻松,全无半点刚才面对“格莱”时的拘谨,“你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她来了?”
“嗯,”神姬说,“另外我可能要去一趟彻森塔,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没空,”乌鸦冷冰冰地说,“你去彻森塔干嘛?”
“不去就算了,”神姬说,“我去拿回一件东西,顺便也见见故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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