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莎珞克固然大吃一惊,对面的盲女也是怔了怔,随即笑起来。“不错啊,琼恩,”她问,“怎么发现的?”
“猜测而已,”琼恩说,“侥幸碰对了。”
确实只是猜测,并无十分把握,方才琼恩所说,其实也只是在做个试探罢了,没想到一语中的,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过严格论起来,倒也不全是瞎蒙就是了。
“哦?”她似乎颇感兴趣,“说说看。”
“这个嘛,”琼恩想了想,“首先,这位莎琳娜小姐在星之花的决赛中,扮演的造型是您的‘夜咏之女’神相。”
当日星之花决赛中,莎琳娜的出场震惊四座,却也同时让琼恩心生疑惑。孤寂冷漠的女子、宽大的黑袍、黑色羽毛面具、充满忧伤的空灵歌声,以及那种清幽冰寒的气质——所有这些元素,单独拿出来看都属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但全部集合在一起,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分明便是莎尔的神相“夜咏之女”的造型。
神明在本质上是精神体,无形无质,无声无色,但其既然要向物质界的信徒展现自身,势必要具现为某种形象而出现,这就是所谓的“神相”。不同的神明,由于其职权、历史、信徒等各方面的差异,神相自然也各不相同,例如正义之神提尔的神相便是个盲目断臂的大叔,杀戮之神巴尔的神相是个头生弯角背生骨刺的大怪兽,工艺与锻造之神贡德的神相则是个岩侏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些神明的神相较为固定单一,有些则有多重神相,变幻不定。夜女士莎尔的常用神相有两种,其一为“黯舞之女”,其二为“夜咏之女”,前者是位全身*、肌肤如黑玉的美丽舞女;后者便是这身着黑袍、戴黑羽面具的歌女形象。
仅凭一个造型相同,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可惜琼恩对“巧合”这个词向来格外敏感。当然,即便不是巧合,这个世界又没有什么版权专利制度,没有谁规定凡人不能模仿某位神明的神相来进行表演。问题在于:夜女士的教会是地下组织,行事低调,活动诡秘,资料并不公开,琼恩在阴魂城居住了十几年,阴魂城那地方是莎尔教会的大本营,他至少在名义上也是夜女士的信徒,也参加过莎尔教会的圣日祭典活动,知道女神的神相很正常,莎琳娜一个外人,却从何得知?又是什么用意?
“其次,她能够突破意志屏障的阻隔,将我拉入梦境。如果说她没有得到您的帮助——至少是默许,我实在很难想象。”
琼恩被莎尔授予影火,这种夜女士的神力具现有多种效果,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意志屏障”,理论上说能够阻隔一切精神攻击,连灵吸怪的心灵震爆都可以完全免疫。当然,所谓“绝对防御”这种东西,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夜女士并非世间唯一的神明,影火也不是当真就至高无上超越一切的神力,它所赋予的意志屏障未必就无法打破,但难度极高是毫无疑问的,毕竟,莎尔既是国度内最高位诸神之一,“隐秘”又正是她的权职。莎琳娜一个半路出家,借助毒品才能感应魔网的巫师,居然也能做到这点,无非两种可能:其一,是她背后所借力者威能广大,足以与夜女士匹敌;其二,就是莎尔故意放水。显然,后者的可能性要高得多。那位“梦华女士”倘若真有这等本领,只怕也不会被提尔教会封印三百余年,至今尚无法脱困了。
然而,莎尔为何又会插手进来呢?
“再次,那位‘女士’的教义,据莎琳娜小姐描述,与您颇有近似之处。”
莎琳娜曾经向琼恩描述过有关那位梦华女士对她的谕示,其核心词在于“报复”,而这正是莎尔教义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这个世界上神明众多,难免存在领域冲突,“不同神明的教义中存在近似之处”这种事情,虽然并非常态,但也不算绝无仅有。但再和之前的种种疑点联系起来,综合判断,让琼恩很容易就形成了一种猜测:这位所谓的梦华女士,其实就是莎尔。
既然得出这个结论,那么猜出眼前这位以“莎琳娜”形象出现的女子,并非本人,而是莎尔,也就轻而易举了。毕竟,塔顶的地方就这么一点大小,琼恩和莎珞克都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居然让她隐遁在旁这么久,完全一无所觉——琼恩可不相信凭莎琳娜自己就能做到这点。
“有些牵强,但大致还是说得通的,”听完琼恩的分析,盲女评价,“作为一种猜测,勉强算是合格吧。”
“当然,”琼恩说,“因为以上所说,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关键。”
“哦?”
琼恩从怀里取出了暗夜圣徽,“真正的关键是:我刚才感觉到它的温度突然降低,冻得我胸口一阵阵地冰冷。”
“……”
“我想,能够让它产生这种反应,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您已经来到我身边了吧。”
“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疏忽了,”盲女——现在应该称呼为莎尔——笑着点点头,“那么你能再猜一猜我的来意吗?”
琼恩低头看了看脚下,“为了她?”
“嗯。”
琼恩口中所说的“她”,当然是指真正的“梦华女士”。在黑暗中指引莎琳娜的是莎尔,而莎尔显然又并未被封印,那么莎琳娜口中所说的“三百年前降临物质界,被提尔教会所囚禁”的情节,究竟是纯属虚构,还是实有其人,莎尔冒其名行事?琼恩一度认为是前者,作出这个判断很简单:夜女士并非什么光明正大之神,恰恰相反,她以机谋狡诈而著称,欺骗信徒也是常有之事,不足为奇。另一方面,若非真有特别的理由,神明通常不会冒充其他神明的名义行事,因为这样“欺诈”而到的信仰,固然会有益于自身,更大程度上却会归属于被冒充者,其结果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最典型的例子——或者说反面教材——就是希维姆,他是班恩之子,为了统御教会,冒充其父之名行事,虽然一时得益,却埋下巨大隐患,结果就是被班恩借体复活。但前日与梅菲斯去神殿,路上听到有关封灵塔的故事,让琼恩又修正了自己原本的猜想:“梦华女士”是真有其人,但并非神明,而是邪魔。与神明不同,邪魔虽然强大,但先天本质上的差异,让它们无法自凡人的崇拜和信仰中直接汲取力量,因此神明冒用邪魔的名义,并不虞作茧自缚。
那么,莎尔的来意也就很清楚了。虽不知其真正目的究竟何在,但至少“为封灵塔内的邪魔而来”这个大方向总归是没错的。至于具体细节,莎尔现在就在面前,琼恩若想知道,一问便知。
然而他并不想知道。
“怎么,不想帮我这个忙吗?”女神笑盈盈地问。
琼恩摇头。
在外人眼中看来,他来自阴魂城,能够驱使影火,乃是毋庸置疑的暗夜选民,不折不扣的莎尔忠仆,但在琼恩心里,他却从未如此定位过自己。诚然,他是自这位“女神姐姐”处得到了不少好处,不仅仅有凡人梦寐以求的神圣力量(影火),甚至还有精致美丽的女孩子(芙莉娅),但这些并非是他恳求而来,而是莎尔主动所赠,这其中便大有区别。夜女士如此示好,必定有其目的,不可能是无私的恩赐,所以琼恩也不会当真对她感激涕零。当然,他也无意矫情,既是已经接受了对方的“馈赠”,并且确实从中获益匪浅,那么自当有所回报,莎尔若有要求,他也会尽力去达成——但只是“尽力”,而非“不顾一切”。至少,亲疏远近是要分清的,讨好“女神姐姐”固然有必要,但若因此和梅菲斯闹矛盾,那就得不偿失了。
“有奖励的哦。”她进一步诱惑。
开玩笑,有什么奖励能比艾弥薇更重要。我费尽周折,历经千辛万苦才把她的好感度刷到九十点以上,可不能用来这么浪费。当然了,如果女神姐姐当真以身相许,那倒未尝不能考虑,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最多故技重施,借莎琳娜的身体与他*欢好一番而已,对琼恩的吸引力就不是很大了。
“如果您愿意赐予我选择的权力的话,”他尽可能小心地措辞,“我更希望在别的事情上为您效劳。”
尽管如此,他心中还是禁不住有些紧张。眼前的这位女子可不是寻常人物,而是国度内最古老、最高位的神明之一,而且还是位公认的邪神,真要动怒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就能干掉他,绝对不会比杀只蚂蚁更费劲。面对这样的恐怖存在,而且还在违逆她的意思,琼恩实在觉得压力很大。
出乎意料的是,被他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莎尔全然没有半点不快之色——恰恰相反,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毫无来由地,琼恩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真的不愿意?”她又问。
虽然疑惑,但琼恩还是摇了摇头。
莎尔格格笑起来,在黑暗的夜色中看起来,有一种格外妩媚动人的风情。“那就算了吧,不过不要后悔哟。”女神说,款款走到琼恩面前,双手托起他的脸,在他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晚安,做个好梦。”
然后琼恩的意识陷入黑暗。
-------------------------------黑暗的分割线-------------------
仿佛是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琼恩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莎珞克偎依在他怀中,*的肩背和半截胳膊露出毛毯,在窗外微微晨光的映照下,肌肤莹白如玉。他稍稍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想要坐起身,原本在沉睡中的魅魔立刻被警醒了。
“早,主人。”
“早,”琼恩揉着额头,觉得脑袋里有点晕晕沉沉,“那个,莎珞克,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被她吻了一下,然后就睡着了,然后她走了,我就把你抱回来了。”
“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
“唔。”
莎尔昨夜的出现,显然并非是临时起意。据莎琳娜说,她是在失明之后消沉了一段时间,然后听到冥冥中的神谕,从此成为“梦华女士”的信徒。从这个时间来推算,莎尔在此地布局,大约已经有近十年了。十年时光,对神明而言自然算不得漫长,但也不可当真忽视,其所图谋必定不小,不太可能仅仅因为琼恩不肯配合而就此放弃。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莎尔到底要干什么,琼恩既不想知道,也不愿关心,只要自己不卷入其中,那就万事大吉,一切好说。
不过,此地看来也是不能久留了,再待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是非,还是尽早离开为上。
他沉思着,一边起身下床,正待穿衣服,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门哐地一声被撞开,就见凛冲了进来。“琼恩,快起来快起来——”
话音未落,看见琼恩正赤身*站在床前,床上还有一位魅魔,酥胸半露,春光旖旎,不由得脸上一红,到嘴边的话硬生生顿住了。琼恩好整以暇地穿上衣服,“怎么了,”他问,“一大早就这么慌慌张张的,镇定,作为巫师,要随时保持镇定知不知道。”
然后在五分钟后,他自己慌慌张张地冲进了提尔大主教的办公室。
“到底怎么回事?”抓住大主教,他劈头问,“为什么和艾弥薇联系不上了?”
“镇定,”大主教好整以暇地推开他的手,“作为巫师,要随时保持镇定。”
“……”
“另外,不是和艾弥薇联系不上,是我们和阴影谷完全失去了联系——更准确地说,所有人都和阴影谷失去了联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从今天凌晨一点钟开始,阴影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琼恩回过头,然后看见了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