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整个江城都被雨雾所笼罩着。
沈溪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满是褶皱的小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纸质已经微有些泛黄,但上面的字迹却是清晰。
——交往券。不限时间地点。沈溪和江衍。
所以,那个时候的江衍,就想过,未来有一天他们可能会走丢吗?
沈溪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还极为不懂事的年纪,江衍已经想了很多很多了。那时候的江衍,夹杂在梦想和她中间,应该是很辛苦的吧。
这也是她和江衍之间最大的问题。
沈溪胡思乱想,捏着纸条。
坐在对面的白子渊,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名字,笑得意味深长:“你男朋友可真有意思。你要是还喜欢他的话,不打算使用这张券吗?”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沈溪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飘忽:“因为我已经使用了一次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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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沈溪过得格外开心。
成绩大受江衍的影响——突飞猛进,意外地长高了一厘米,和江衍看了两场电影,李主任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登台做全校表彰大会的主持人。
江城外国语中学一年一度的表彰大会,市教育局的人总会派人来参加。
李主任跟沈溪说,选中她是觉得在她那次事件后脸皮得到了铜墙铁壁般的锻炼,料想她定然是不会怯场的。
沈溪虽然紧张了一个晚上,但现场却发挥得格外好,有一个节目表演出了差错,她还临时了救场。
李主任挺满意,觉得自己确实慧眼识英雄,因材施教。
最后一个环节,是优秀学生代表讲话,这个节目的固定对象基本是江衍,这回也没有例外。
沈溪念道“江衍”两个字时,尾音微微带了点颤音,好在掌声轰鸣,大家似乎都没太注意。
江衍站在她身边,清润的声音从座麦里传来,像江城四月的樱花雨。
沈溪侧身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不是江衍的小尾巴,不是江衍的影子。
蓦然间,沈溪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虽然那想法暧昧模糊得像地上的一团光影,但却开始慢慢地萦绕在她的心头。
原来她是可以站在小江身边的呵。
“以上就是我今天的发言,谢谢大家。”江衍向全场鞠了个躬,侧眸就看到沈溪站在一旁,浅蓝色的小礼服,银色的高跟鞋,清雅的妆容,阳光下,小姑娘整个人像发着光。优雅的天鹅颈,又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樱花雨里跳舞的小姑娘。
沈溪从小就漂亮,但这个时候的她,却格外的漂亮,一种直击心扉的动人。
江衍走下台,经过沈溪时,回头笑了一下,用只能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对她说:“漂亮,也很厉害。”
沈溪踉跄了下,很快就稳住了。
一切都很好。
但是那一年,江衍却没有去成美国。
江城的经济情况越来越不好,地产泡沫越滚越大。江家老太爷病倒了。
江衍幼时是江家老太爷带大的,连围棋也是老人教的,感情自然深厚。老太爷连绵病榻,江衍自然没有走。
几个月后,江城市市长落马,牵扯出了许多政商勾结的问题,江长淮被请去调查,加上两年来低迷的市场,融江集团曾经的合伙人陈家临时抽身而出,融江集团一盘散沙。江家老太爷在多重打击之下去世。
江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在学校出现。
江家的房子,人去楼空,偶尔只有来打探消息的人稀稀落落地出现。
沈学坚亦是面色不佳,郁郁寡欢。闵柔说,恒泰百货的情况也并不是太好。
那是沈溪第一次知道,原来不幸,是可以来得这么快的。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沈溪再见到江衍时,是在江老太爷的灵堂。
设在江家老家的房子里,江家曾经门庭若市,而如今,来的人却不多。
江衍穿着黑色的西装,披麻戴孝,神色苍白地跪在堂侧,徐莉跪在他身边,满脸泪痕,额上还有一片青紫。
沈溪跟着闵柔上了一柱香,没敢同江衍说话。她永远也忘不了江衍当时那样的眼神,孤独,坚毅,却又有一点绝望。
但他压抑着什么也不说。
晚餐过后,沈溪在后院又遇到了江衍。
江衍冲她笑了一下,很是勉强。
沈溪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平时口齿伶俐得很,这个时候,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江衍,只是懦懦地说:“小江,你不要太难过……”
说完,就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我没事。”江衍回答得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沈溪很害怕,听妈妈说,最近江家的事情,都是江衍在前前后后地忙。
江衍只比她大了三个多月。
“小江,你有什么难过的,可以跟我说。”沈溪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自己很可靠。
天气已是由凉至冷的初冬了,夜似寒霜,月光森冷,江衍瘦削了许多,唇周围已经隐隐约约有浅青色的胡茬子,他红着眼,扯动了下干涩的唇角,道:“小溪,我真的没事。”
沈溪突然就动气了,伸脚重重踩了江衍一下,说:“江衍,你这时候逞什么强。你还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沈溪鼓着嘴,说得理直气壮。
月光下,沈溪的大眼睛水光润泽,江衍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心底的酸涩感涌了上来,轻轻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沈溪……”
语声哽咽,犹如夜间萧萧的寒风。
江衍伸手,挡住了沈溪那双如雾如水的眼睛,道:“沈溪,我爷爷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保全江家,保全融江集团。我突然发现,以前的我,一直过得太幸福了,也变得挺自私的,只考虑我自己的梦想,我自己的喜欢,而没有想过承担家族的责任。现在的我,也很惶恐,从小过得太顺利,似乎做什么事不用太努力就能成功,但是整个江家啊……我爸爸……”
江衍没有说下去。
他的掌心湿漉漉的,沈溪抽噎着说:“小江,一切一切都会好的,我阿爸说江叔叔是被人冤枉的,现在也只是配合调查。还有,你……从小就这么聪明,肯定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等好起来了,你还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
江衍苦笑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愿意无条件相信他的,只有沈溪了吧。但是……
“沈溪,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沈溪甩开他的手,睁着大眼睛,看着江衍说:“你说什么?!”
江衍的黑眸里流露出一丝哀伤:“小溪,我会很忙,很长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去上学,说不定也会搬走,还有,你今天看到我妈妈脸上的伤了吗?是今天回老家时被人用石头砸的,那人听了陈家的谣言……”
“你闭嘴。”沈溪从来不敢真的凶江衍,但那天真的是凶巴巴的,抓着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掏出那张小纸条,在江衍面前甩得哗哗响,道,“喏。我要使用交往券。”
“沈溪……这张券不是现在这种时候用的。”江衍低低叹了口气,他要失约了。
“那是什么时候用的?”沈溪瞪了一眼。
大片苍白的月光泄进院子里,江衍的眸光越发地深邃幽暗。
“沈溪……”他还想再劝。劝她在这种时候,不要接近江家。
但沈溪噘着唇,眸色晶莹:“小江,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江衍看着她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江,这种时候你休想甩了我。今天我听我妈妈说你不打算去美国,也不去t大,为了照顾家里要改去江城大学了。我告诉你哦,我也会考上江城大学的,到时候你给我等着!”沈溪跺了跺脚,一溜烟地跑了。
天上遮掩着半片月亮的乌云也跟着跑了。
沈学坚说的没错,两个多月以后,调查结束,江长淮安然回家。融江集团有了主心骨,形势也很快稳定了下来,和陈氏正式分道扬镳。
江长淮回家,徐莉很欢快地准备了晚宴,一家三口人,难得又坐在了一起吃饭。徐莉留了个心,特意喊沈溪也过来吃饭。
沈溪捧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就来了,看到江家三个人坐在那里时,她有点不好意思。
徐莉热情地冲她招了招手,说:“过来坐。最近都是有溪溪偶尔陪我说话,我才不那么难过的。”
世情冷暖,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体现得最明显。
江长淮也朝沈溪笑。
沈溪乖乖地坐在了江衍的身边,瞥眼就能看到他手腕上还留着一点淡淡疤痕,是她的齿印,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的小眼神,江衍一下就注意到了,夹了块红烧猪蹄给沈溪,说得意味深长:“慢慢咬。”
于是,那块猪蹄沈溪吃了半个小时。心不在焉,那天小江到最后都没答应她,要继续使用那张券呢。
不过沈溪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徐莉太高兴了,开了一坛珍藏的女儿红,芳香四溢。沈溪飞快地喂了自己一杯,餍足地舔了舔唇,还要喝第二杯,已经被江衍一筷子打了下来。
“你待会儿不做功课了?”江衍指了指沈溪带过来的本子。
徐莉有些替沈溪委屈,道:“去去去,吃饭不谈学习。”
沈溪弯了弯眼睛,道:“我今晚不做啦,那是我帮你找秦晟抄的笔记,你不是很久没来上课了吗?”
江衍就随手翻开一本本子,字迹很清秀,各种荧光笔标得很认真,关键地方还标了“”,沈溪看他翻本子,连忙用手盖住,红着脸大着嗓门:“别看!”
“这不就是给我看的吗?”
但是不是现在看的啊,这么多人呢,沈溪欲哭无泪:“吃饭不要谈学习。”
江衍就指了个公式,道:“这里抄错了……”文科生帮理科生抄数学笔记什么的,也亏沈溪想的出来。
但是在徐莉的呵护下,沈溪还是又喝了两杯,像只小猫一样赖在江衍家的沙发上睡觉。
饭后,江长淮单独找江衍到书房里聊天。
江长淮看着江衍整理好的资料,听江衍简要地陈述他遇到的事情,和处理的方法,很是感慨地拍拍儿子的肩膀:“比我当年强。现在没事了,你还想去美国的话,可以再准备一下。”
江长淮当时正值壮年,但短短数月,鬓角却生出了白发。
“我不去美国了。”江衍已经比江长淮个头要高了,垂头望着父亲,道,“起码现在不去,等情况稳定了再去。”
江长淮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地看了他一眼:“长大了。”
江衍沉默,长大的代价有点大。
江长淮向屋外看了一眼,单刀直入地问:“舍不得?”
“嗯?”
江长淮笑了笑:“沈溪每天都过来找你吧。”
“嗯。”这回是肯定的声音。
江长淮看着眼前的少年,道:“你从小懂事的早,你不去美国,不去t大,如果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家,还有一点小姑娘的因素,我心里会好受点。”
天色幽幽,书房的光线温柔,江衍的声音有些酸涩:“是舍不得。”
“但顾不上。”他又说。
江衍从书房出来时,沈溪还趴在沙发上,呼吸清浅。
江衍原想把她叫醒,但看到她眼底的青黑,看了下时间,取了一块小毯子,给沈溪披上。就让她再睡一个小时吧。
江衍在沈溪身侧坐下,翻开了她拿来的那本软皮本子,厚厚的一大本,沈溪数学本来就不好,文科班的进度跟理科班也完全不一样,大部分题目和公式,她都是依葫芦画瓢地在抄,错了不少……而且私货满满。
每隔一个单元,沈溪就写一段文字,从“小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小江,我一定会考上江城大学的。”很沈溪的做法。这么厚的一本,加上自己的功课,估摸着是熬夜抄的,也无怪乎黑眼圈会那么重了。
一室的静谧中,江衍看着小姑娘若桃花般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沈溪沈溪,你心里全是我,但是我心里却有很多很多其他事,怎么办呢?”
沈溪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下,缩在小毯子里的脚不由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