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流瞳为了寻找在梦境中迷失的盲人青年,第一次进入梦之国度,那时,梦之君对她说,他可以帮她救出身陷梦牢的青年,但代价却是她要留在梦国侍奉他,做他的臣子,替他巡视梦之国境,待他退位时做梦之国度的新君。
“吾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梦之君说。
“能考虑多长时间?”
“或百年,或千年,或万年,视情况而定。”
而今,不用召唤,她自来践约。
白鹤把她引至梦之君的大殿。
殿内屏风环绕,上面绘着一幅幅仿若真实的画面,当人的眼睛看着它时,画面是静止的,而人的眼睛一旦离开,画面便如活了一般,会活动变幻。
殿中的座椅上坐着梦之君,他的面容极之俊美,而身上却充满古老的□□,他的长袍如一袭夜色,明月和星辰在上面升起又落下。
流瞳向他行礼。
梦之君的声音如暮色沉沉,“你的事吾已知悉,你没有让吾失望。”
流瞳不知道这个“没有失望”是指她没有失约呢,还是指其他,她道:“多谢梦君,梦君授我的可以进入梦国的印迹挽救了我,我把我的父母也带来了。”
梦之君道:“甚好。”
随后让白鹤安排他们三人住下,并吩咐流瞳,明日即来侍奉。
流瞳对这个“侍奉”很有点忐忑,但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就是让她侍寝她也接受了,何况其他?
如此一想,反倒坦然了。
给他们安排的屋宇绮丽华美,很有梦境风格,三个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如做梦一般,没有一点真实感。
“这、这里是怎么回事?”母亲道,来到梦之国的一切对她冲击太大,直到现在还有些回不过神。
流瞳简要地把自己与梦之君的约定说了一遍。
父亲面现忧虑,“所赠过厚,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流瞳理解了他的意思: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目的究竟为何?流瞳并不担忧,她道:“再坏还能比来之前的情形更坏么?无论梦君出于什么想法,他的所作所为对我们而言都是极大的恩赐,父母不必过忧,安心住下便是。”
父母默默点头。
次日,流瞳到梦之君的宫殿,梦之君丢给她一卷纸,让她半年内完成纸上交代的事情,期间她可以查阅资料,可以询问他人,并每月现身一次让她请教,鉴于她初来,第一次的任务并不太多,可是对于一个对梦国一无所知的人来说,也足够让她焦头烂额。
磕磕绊绊战战兢兢地完成第一次任务后,梦之君又丢给她一卷纸,上面记着她第二个半年的任务……
如此数回,流瞳明白了,梦之君这是想让她熟悉梦国的事务?
由初时半年一布置,到后来的一年一布置,梦之君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流瞳也于庶务上越来越熟练。
这一年任务是巡视梦境。
流瞳看着纸卷上的记录,问身边的白鹤,“从哪里开始呢,要不就从你们羽禽族开始?”
梦之国度记录了所有有梦生物的梦境,这些梦境都是分门别类的,梦之君之所以会无所不知,是因为他经历过从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梦境,甚至是未来的梦境,通天彻地的经验智慧在身,想要不无所不知都难。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无所不能,即便是神,即便是梦之君。
白鹤道:“一般都是龙族开始。”
龙族吗?
流瞳点头。
然后,她便于一卷磅礴繁杂的梦境画卷中看到了与肜渊有关的梦,或者说,是肜渊父母的梦境。
那一年,湄水河畔春光旖旎,湄水女神与来到此处的北海龙君一见钟情,之后两人结为连理,生下了肜渊。
凡人有七年之痒,神族寿命漫长,初始的激情过后,同样免不了这样的倦怠期。
北海龙君果敢勇毅,但不要以为长着一张禁欲脸就真的禁欲了,单看那位一脸禁欲的男子在外狠狠地享用其他美人时,你就会明白,什么叫龙族的放纵。
只不过这位放纵的龙君略冷酷,他从不许妻子之外的神女或妖女生下他的骨血。
湄水神女是位烈性女子,得知了丈夫的行径后,毫不犹豫地决定与丈夫和离。
北海龙君不许,还强硬地把想要离开的妻子关起来,两人来了段时日的激情交流。
流瞳深觉,在处理这种事情上,父子两个的风格真是一脉相承。
总之,这段时日龙君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妻子身上,两人在争斗厮打中重新摩擦出火花,开始浓情□□。但时间一长,激情褪去,龙君又开始故态复萌。
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处理妻子的事给了他错觉,他以为,只要妻子闹,强硬一点,关一关,压一压,总会让妻子屈服。
于是这事便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湄水神女既无法离开,也无法让丈夫改变,再深厚的爱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磋磨,终于,她绝望了,恰湄水河畔出现了一只巨妖,她独自深入妖穴去除妖,然后与巨妖同归于尽。
她明明有丈夫,有水兵,却偏偏采用这种自杀的方式,可见心灰意冷到什么程度。她的死对北海龙君刺激很大,他率领水兵,把湄水方圆几百里的妖不论善恶,一律诛杀。
此后,他再也没娶妻。
因为母亲之事的影响,此后的肜渊宁愿在天庭当一名普通战将也不愿回北海见父亲。。
而且潜意识中,他对自己血统中放纵的龙性极为厌恶,从不结交对他示好的神女。
所以,直至父亲陨灭,他继承水君数万年后,还没有娶妻。
流瞳从没有听肜渊说过他父母的事情,万料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掌故,她想起肜渊对妖毫不留情的做法,原来,不为无因。
到梦之国度后,她已经尽量不再想他,但总有那么一刻,他相伴守护的身影,他默然无声的宠溺,他把仙元化为项饰的挂在她颈上的情景,会浮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的你,还记得我吗?
心中仿佛被什么打湿,她退出龙之梦域,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百年过去,梦之君正式宣布把梦之国度的君位传给她。
虽然事先已有认知,虽然之后梦之君也有意引领她熟悉梦国的事务,可当这一天真的来到,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惶恐。
为什么是我?有时候她真的很想这么问梦之君。
她道:“君上是永生之体,智慧无人可及,为何想要弃位呢?”
梦之君道:“在其位,便要受其难,我有一劫,需避位方可解。你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梦君,能不能坐稳梦君之位,还要看你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流瞳:“……”
话语太深奥,不能解。
但梦之君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丢下梦之印玺、梦之袍服后干脆利索地消失了。
梦之袍服自动化为得体的女装穿在她身上,裙裾如一袭夜色拂过地面,月亮和星辰在上面起落,它是如此舒适,如此妥帖,如广袤的夜空,如温存的梦境,华丽低调,神秘庄严。
梦域的臣子出现在大殿两侧,恭敬地注视着她走过长长的台阶,走进高大的殿堂,穿过梦之屏风,坐上殿中的宝座。
她宽大的袖子垂在扶手之侧,裙裾在脚下散成花朵的弧度,梦之臣子们向她行礼后相继消失。
梦之屏风上上演的一幕幕绮丽的梦境。
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守门户之人,而这一刻,她无比确切的感受到,她真的成了梦之君。
继位之后不久,不再担忧她处境的父母携手云游四海去了,留下她或冥思、或修炼、或游历梦境,过着梦君的生活。
转眼,五百年已过。
某一日,梦国北境有人来报,说梦国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有极阴极寒的风雪灌进,那边的梦境已有坍塌的迹象。
她听后连忙打开梦国图卷,圈出出事的地点,起身飘落到那个地方,转瞬便到了梦境撕裂之处。
寒风肆虐,梦界之内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春华秋实同时并存的植物遭到风雪侵袭,梦国的臣民有的在清理冰雪,有的在努力修补裂口,可惜都是杯水车薪,成效不彰。
有黑色的阴影从裂缝里漫进来,如乌云密布,又如遮天巨手,一边撕扯着裂口,一边向某个方向蔓延。
流瞳立刻组织守境之臣,让他们催动术法,击散乌云,而她则全力缝合着裂口。
术法凝成巨大的针,飞快地对着裂口穿针引线,黑影如同嗅到了某种令它们兴奋的气息,飞快地蔓延着,吞噬着头顶的光亮。
术法针线和黑影进行着艰难的拉锯,头顶的乌云越来越浓厚,终于,当众人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时,乌云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当头向流瞳罩来。
仿佛有飓风席卷,流瞳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吸进口袋,那么快,快得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口袋便迅速扎紧拖着她退出梦界。随后,梦境的裂缝弥合,风停雪霁,云开雾散,当梦国臣民回过神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而他们的新君却不见了。
流瞳混混沌沌地跌进一个黑暗幽冷地方,依稀,还听到一些兴奋的声音:
“捉到了,捉到了!”
“不枉我们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从今以后,我们真的走上长生大道了!”
“什么修仙炼道,呸!这才是真正的长生大道!”
……
林林总总,让流瞳不禁惊悚:难道他们想把她当人参果吃掉,追求长生?
求长点脑子啊!
她是永生的没错,但她不是仙丹啊。
把她吃掉,她只会活活在长在别人身上,哪怕那些人死了,她还活着,就像……一个可怖的人面疮……
流瞳不禁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汗毛直竖。
然后,她便从黑口袋跌进一个黑匣子里,一个声音说:“她不会死,一定要把她封好,让她永远不能出来。”
另一个声音道:“放心,这个监牢非凡品,只要她关到里面,监牢就会永远跟着她,她活多久,就跟她多久,那才真是地老天荒呢。”
两人的嘻笑声中,黑匣子关上,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匣子里面很静,古墓一般的静,静得让人心慌。
无数个问题涌出,比如,抓她的是什么人?他们把她囚禁起来想做什么,梦国那个裂口现在怎么样了?可惜都得不到解答。
她想,她果然还是不够格么,第一次处理重大事件就没有处理好,还把自己搭进来了……
她想起梦之君的话:你是否能坐稳君位,还要看你是否能通过考验。
所以,这是没有通过考验的代价?
她知道自己应该忍耐,她是永生的,哪怕囚禁她的是神魔,她也会活得比他们久,只要她能够忍耐下去,时光会帮她打败一切,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由。
可是,有谁体验过关小黑屋的感觉么?
狭小黑暗的空间,视力仿佛失去了作用,四周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你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与世隔绝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孤独和恐惧无限地放大,时间漫长无极,逼迫着人的神经,让人发疯。
她现在就是关小黑屋的感觉。
她觉得,这样下去,最先被时光打败的会是她,因为她会疯掉。
漫长的煎熬中,她只能尽量回忆一些美好的事情来抵御这无边的孤冷。
最先涌进脑海里的,却是她和肜渊在人间游历那段经历。
他和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说的话,他看她眼神,甚至他对她的一些亲密的小动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可当她回忆时才发现,那些记忆就像长在她的脑海深处,随着她的回忆,那些记忆鲜活起来,就像他就在她身边,他们并没有分开过,他黑沉沉目光看着她,眼中是无限的温柔。
她不禁潸然泪下。
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身下的房子轻轻颤了一下。
仿佛有一缕轻风,缓缓地萦绕住了她。
她靠着记忆的温度熬过一个个孤冷的白天黑夜,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其实她原本就是魂识,慢慢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和这个监牢融为一体。
就想当初的守窟者融入了山洞。
她想,那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她永远走不出这个牢房了,可是她却不再孤独,不再害怕,不再彷徨,她仿佛得到了,自己毕生都在寻找的拥抱。
她甚至还能和这个牢房交流。
‘这里好暗好冷,能有一点光么?’
牢房内现出淡淡的柔光。
‘房间好小,能再大点就好了。’
房间变得很宽阔。
‘不不,太大了,还小点儿吧,就好像有人抱着我一样。’
房间变成了原来的模样,一双无形的手臂拥住了她。
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温暖,让人想落泪。
她问:‘是什么人抓了我呢?’
‘是人间的魔修,他们修为强大,毕生追求长生大道,可是天道严苛,他们自知无法成仙,所以另辟蹊径,妄图通过囚禁死神以获得长生。’
‘可我不是死神。’
‘梦之君的另一面就是死神。’
‘可我不是。’
‘或许,你的前任是……’
仿佛有一道光亮划进脑海,她突然想起梦之君对她说:我有一劫,需弃位方能解……
想起父亲对她说,所增过厚,恐怕……
想起从自己第一次进入梦国后,梦之君便提出要她日后继位的约定……
想起梦之君对她说,能否坐稳君位,还要看你是否能通过考验……
这算是考验么?因为梦之君预测到会有一场劫难,他想要度过劫难,必须要让另一个人成为梦之君,而她正好是个不错的挡灾人选……
是这样么?从一开始她就在一个局中,被一步步引导着,走到了现在。
可是她却生不出怨恨之意,就像她对父母说的,他们得了梦之君极大的恩赐,即便身在局中,每一步也都是她自愿的,没人强迫,所以,更无一丝后悔。
何况,如果梦之君真的被捕,那么人间将会陷入一片可怕的无眠之境,就像当初的夜郎国那样。
她能挡灾,很好。
但心中依然会难过。
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从始至终,能把仙元化为项饰挂在她颈上的,只有那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房子又轻轻一颤。
一个声音哑声问她,‘为什么流泪,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见一个人,他把自己封在了海底的冰山中。’
房子久久地沉默着,而后道:‘他伤害了你,为什么还要想他?’
流瞳:‘你怎么知道他伤害了我?’
沉默。
她的心颤抖起来,‘你是谁?’
还是沉默。
她泪如泉涌,‘你能抱抱我么?’
温暖的手臂拥住了她。
她哽咽道:‘是你吗?’
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把这里辟为监牢?’
‘因为这里最偏、最冷,最安全。’
还有什么地方比极地冰海中的冰山更牢固的监牢?
他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冰山牢笼,把她困在了里面。
或许这就是他潜意识中变态的想法,把她藏在自己的身体里,独自占有,谁也看不到,谁也抢不去,她只属于他一个人,永远无法离开他。
龙族那可怕的占有欲,即使他竭力压制着,梦境中也会体现出来。
但身为神族,他的梦同样是有预兆性的。
他的身体化为了冰山,当那些人选中他的龙体化成的冰山做监牢时,他隐隐猜测到了落入牢笼的会是谁。
所以,他没有丝毫反抗。
她住在他的身体里,他住在她的心里,是他困住了她,还是她困住了他?
但至少,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这样很好,他想。
极地冰山冰寒彻骨,时光仿佛在这里静止。
当梦之君找到流瞳的时候,她已经做了百年囚徒。
梦之君:‘那些囚禁你的人早已去世,你为何还不回梦国理事?’
流瞳混混沌沌,‘理事?’
梦之君:‘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梦国的君主。’
流瞳:‘我以为,您已经回归。’
梦之君默然片刻,道:“梦君和死神同为一人并不合理,所以吾才决意重立新君,别忘了,你曾说过,要建一个没有阴暗、没有杀戮的更美的梦之国度。’
流瞳:“……”
她说过这样的话么?
流瞳茫然片刻,问道:‘我能带他回去么?’
她指了指身边的房子。
梦之君把梦玺丢给她,‘梦玺给你,随你,用龙身作为神殿,你的风光更甚于吾。’
说完消失。
流瞳接过梦玺,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梦之国度。
大门敞开,她可以看到梦之国特有的风光。
她回过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人,玄衣广袖,暗红的绣纹如血脉蔓延,发上系着同色的发带,身姿卓然,面貌英毅,看到她,男人微微一笑,而眼中却浮起薄薄的泪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