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审案, 像这种民风民俗之案都是开堂公审, 是个人都可以来听。
大源县入了冬以后再也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事情,窝在家里都要发霉了的人纷纷出来凑个热闹, 哪怕听到个耳风也好, 是以公堂一下挤得满满当当, 比赶集还热闹,县衙怕出乱子, 又着了□□个衙役在下面守着。
都快年关,老婆子状告儿子不孝, 听起来挺悲惨的,堂下听审之人都在啧啧议论, 继子始终是继子啊,再掏心掏肺的养,长大后也别想享一丁点福。
稍微有眼力价的都说, 老太太这把年纪了,皮肤光滑,身厚肉多,虽说是中了阴风那么久, 脸色却是红润着,加上那一双斜眼吊眉,怎么看都不像是儿子虐待继母,倒像是继母故意找茬的。
毕竟孝不孝全在人一张嘴, 她若说不孝就是不孝了, 可要治罪, 却要经过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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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四喜夫妇刚进公堂,堂上的那个青天大老爷吓得舌头抖了抖,打了个结。
他或许不认识青天大老爷周敞,可周敞却至死都认识台下的那个小青年。
他是先天二年的进士,虽未进士及第,可好歹也是入过三甲之人,当年的主考官便是时任礼部侍郎,赐爵永王的皇次子永王殿下。
主考官自不会去记忆三甲提名之人,可不管哪个考生,都会把主考官记在心里。
自严铁柱进了大堂,堂上的那位老爷,脑子里面充斥着浆糊,屁股底下长了针,眼睛只看到秦氏嘴巴一张一合诉说着她的冤屈,而酷似永王殿下的那个年轻人,一言不发的站在堂下听审。
堂下的人自然也看到秦氏悲惨的诉讼,养子三十余年,等到她阴风一扯,人瘫倒在床只是,这大儿子跟没事人一样搬来镇上住了,试问世上有没有这个道理。
农村妇人扯皮,分数个段位,最低者就是泼妇,大嗓门子一拉,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家那点丑事似的,骂人是骂得越难听越好,越腌臜越爽快,段位略高者是会装可怜的,不论对方错与对,只要她祭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谁都会心疼三份,似秦氏这般属于段位最高的那种。
秦氏一边装着可怜,一边数落着长子的不孝之处,桩桩件件似乎在情在理,偏生捡那些不好的说,好的一应不提,若是好坏掺杂的,也尽量变成不好的那庄说出来。
因此她只提李有胜弃她这件事,于李有胜走之时,留了东西这桩事情一应不提,老族长当时指令老二一家照顾她不提,自己中阴风是因孙氏推了她一把的不提。
再一则是老大娶于氏时,未请命于家中长者一事,其后于氏生三女,老大拒纳妾或休妻,致使老大一房无子,乃是第二桩,第三桩不孝之处。
最后扑腾一声跪倒在地,恳请青天大老爷判决,李有胜不孝为大,该仗择甚至流放,于氏未能生育儿子,该休妻!
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絮絮叨叨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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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之人听的瞠目结舌,若不继续往下听下去,当真信了老妇人之言,觉得长子真是一个大大不孝之人。
堂上大老爷却盯着堂下的那个青年,脑子里面兀自打着结,不知道这样身份尊贵之人来到大源县做什么,偷偷看他审案做什么,却见他冷脸阴鸷瞧着自己,一手牵着小媳妇,一手对自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心挂在那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抹自己的脖子?
抹被告人的脖子?
亦或是早点让秦氏闭嘴?
严铁柱见他依然不识趣,只得憋出来两个字:“听堂。”
周敞这才会意——好好听堂,否则仔细被抹脖子。
只是为何永王会来听审,到底意欲何为?
还来不及细想,周敞早就吓到魂飞魄散不能自给,谁知道这老妇还喋喋不休,又哭又闹的,一时恼恨起来,恨不得将老妇人乱棍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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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说完,也轮到刚到场的李有胜辩驳了。
本来孝与不孝,旁人未好下断言,这老妇人既然说的这么可怜,但也没有理由不听儿子的辩驳。
李有胜请了好几个人:王婶的婆婆贺寡妇,老族长三太爷,何海林。
他有官职在身,不用跪在地上陈述,其他几个人因为是证人,也不用下跪,立在一旁。
李有胜说道:“我母亲与继母秦氏,有着几十年的恩怨纠葛,这个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并未对我有养育之恩,她与我亲生母亲有着不同戴天之仇,我若对她尽孝,就是对我母亲的不孝。虽我亲生母亲哺育我才短短两个月就赫然长辞与世,可那毕竟是我亲生母亲,被人活活害死,我又岂能待她如我亲母?”
说完这话,堂下一片唏嘘,秦氏亦是站也站不稳了,她注意到李有胜并未说她逼死自己母亲,而是用个“害”字,想来他是知道些什么。可堂上堂下皆是云里雾里,周敞瞟了堂下永王一眼,见这人还没走,心想等会儿一定要截住永王款待一番,那到底是假装不认识,还是恭恭敬敬待他呢,心里为了难。
周敞道:“你且说清楚些,我听不明白。”
李有胜对着堂上堂下一拜,接着说:“这些暂且不提,我母亲死时,我才两个月大,是邻居家贺寡妇用奶水把我哺育到半岁,又用米糊喂养我,从一个嗷嗷待哺小儿,长到十岁,成了家里半个劳力,这个女人才让我回家,大人可以问贺寡妇,这件事情属实否”
周敞示意贺寡妇作答。
贺寡妇有五十多了,却没有秦氏将养的这般好,已经显出老态来了,佝偻着身子,头发也全白,活脱脱一个老妇人,她近年未出村子,若不是为了这情同半子一般的李有胜,到死也不会来城里走上这么一遭。
贺寡妇说道:“当年建生媳妇刚死,这个女人就住进李家正院,她哪里像个能带娃子的,建生娘也去的早,无人可带娃。那时我生了家里老四,奶水也多,也是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就帮到可以断奶的月份。谁知道到了可以吃米糊糊的年纪,这个女人又推说自己刚生完娃子,带不了,这一放啊,就放了十年,等娃能干活了,能刨地了,你就说要把娃接回去疼,你咋这么不要脸呢!”
说起当年之事,贺寡妇气的发抖,自己家几个娃要养,偏生又可怜孩子没爹疼,又死了娘,多养一个多张嘴巴,自己的娃也连带着少吃了多少饭,才拉扯着把李有胜养大。
她抹了一把泪,继续说着:“这个女人心狠呐,娃子在我家吃了十年饭,她可是一口口粮都没出,还是老族长做主,每年从族里的粮食里面出两百斤米给孩子多口粮,有胜这孩子争气,才四五岁大,就知道去地里割猪草,挖野菜帮补,我也不后悔帮养这孩子,他自十八岁以后,待我比亲娘还好,每年年底送几百斤粮食、几百斤木炭、猪肉牛肉给我老婆子,生病抓药,他们家四喜跑的比我亲孙子还勤,我养他也只养到十岁,他却养了我老婆子二十年。”
说到这里台下传来一阵羡慕之音,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未必能做到那么好,况且是养子。
周敞问秦氏:“当年贺寡妇帮你家养孩子,为何你不出米,不出钱。”
秦氏毫不犹豫的回答:“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养!”
理直气壮,那样子没有半分愧意。
你知道不是亲生的不要养,却要人养你?
做人咋能这样不要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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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一片哗然,秦氏说这话的时候由心出发,脑子也没带上,等回过味来才发现不对,毕竟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儿,你狠心丢去邻居家那么多年不养,不养也就罢了,米粮都不出,李有胜跟孤儿又有何区别。
永王在前,县令周敞力图表现,前面那一刻想把李有胜整回老家窝着的心情都没了,说不定永王是代吏部考核地方官了,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小舅子把自己的乌纱帽弄丢了可不值当。
堂下都热闹起来了,周敞亦做那清官的样子,巡案问案仔仔细细:“李有胜对养母都这般孝顺,难道对你会不尽孝道?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啊,本官认为,若是继母待继子这般,且不说往后继子孝与不孝,但从长者这种行为来看,都有遗弃幼子之嫌,你可知道本朝的法历,不赡养老母有罪,遗弃幼子亦有罪也。”
这话秦氏从未听人提起过,她满心认为李有胜是不占理的,在自己躺在病床之上的时候,他大喇喇的自己搬出来住,全然不管一个卧床的老人,县令大人又不是没长眼,定会判他一个不孝之罪,谁知道李有胜早有准备,把贺寡妇搬了出来。
秦氏脸色一变,索性撒起泼来:“我知道天杀的李有胜是县里的县尉,官官相护啊!”
这妇人一闹起来,反而有相反的效果,周敞大为不悦,令她闭嘴,又问老族长道:“老先生,听闻你是李氏族长,且说说李有胜此人这些年待李秦氏如何。”
老族长深深一揖:“且不说李有胜待继母如何,但说他为感恩族中当年出米出粮养他之恩,近五年来,每年出银钱五两办族学,若不是有这笔银子支撑,村里多少个孩童要失学。要知道他生的可是三个女儿,女儿又不能读书,又不能科考的,他做这些,全然是为了族中之人,能为李氏族人做到如此之人,您觉得会对自己的长辈苛责到哪里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