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又羡又妒的目光中,梅雪沉施施然起身,依依下拜,神态间竟依稀有几分杨慕芝的风采。
皇后笑吟吟道:“雪沉妹妹是母后替皇上参详的人,儿臣瞧着也是处处都好,不知要定个什么位分?”
太后道:“雪沉进了宫,就是皇帝的人了,自然是皇帝做这个主。”又扫了一圈在座的妃嫔,“不过也别太坏了规矩,毕竟是个新人,一时也不能越过了从潜邸就伺候皇帝的老人们。”
这一席话,让众妃嫔稍稍心安。昔日肃王府有名分的妾室,如今大多都在四品嫔位以上,连最不济的许氏也是做了六品贵人,仅有几个当年的通房丫头才被册封了低位的宝林和美人。
敏妃啜了一口桂花酿,吃吃笑着:“姑母好偏心,这个梅家妹妹长得如花似玉,歌儿曲儿唱得又好,叫我们看了无地自容也就罢了。这会倒好,姑母还要嫌弃咱们姐妹人老珠黄。荣姐姐,你来评评理,我可是老她许多,竟是让皇帝表哥不堪入目了?”
荣嫔干笑两声,哪敢搭话。太后也不恼,笑看着皇帝道:“你们瞧瞧菁菁这说的什么话,自己不讨皇帝喜欢,还赖上哀家这个老太婆了。”
“母后多虑了,表妹天真活泼,心直口快,朕怎会不喜欢她?”说完,靖祯握住了身边美人的温软柔夷,转口道:“雪沉是梅大学士的嫡孙女,既然母后的意思是不能逾矩,那么就封个五品婕妤,赐居华音阁如何?”
华音阁是宫中单独一处宫殿,依山傍水而建,清静幽雅不在云台宫之下。梅雪沉当众被他握着手,亦是满面飞红,含羞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太后道:“好了,既然如此,今夜你就陪着皇上吧。”
梅婕妤刚轻轻“嗯”了一声,就听敏妃娇笑道:“所以说姑母偏心呢,姑母可是忘了,今儿是十五呢,按规矩皇帝表哥可是要歇在皇后娘娘宫里的。”
这一语机锋将矛盾转嫁到了皇后这里,她忙道:“臣妾无妨的。再说崇晖身子不好,臣妾夜里也放心不下,总是要起夜去乳母那边看看,只怕会怠慢了圣驾。还是让新晋的婕妤妹妹陪着皇上吧。”
敏妃妙目一转,又带着几分锐利,掩袖笑道:“皇帝表哥快看,皇后娘娘如今有了小皇子,都不紧着你了。”
太后不觉失笑:“皇帝别理会这个丫头,她就是趁着家宴人多,又多吃了几口酒,便越发没了规矩,什么糊涂话都敢说。”
靖祯淡然道:“皇后贤惠识大体,又懂得为人母的本分,朕自是十分欣慰。”
敏妃又呡一口酒,指着毓贵太妃那一桌,俏生生笑道:“姑母还说我,快看看他们几个,都快要给桌子掀翻了。”
诸人往那儿一看,绮玥和靖弈不知何时笑趴在了桌子上,靖屿正抓着两只熟螃蟹不知所措,巴巴儿地盯着阿沅求助。毓贵太妃在一旁叹气摇头,看着几个孩子顽闹,那眼里又含着止不住的笑意。
太后不禁蹙起眉心,轻咳了两声,月台上瞬时安静下来,只听她镇重其事道:“珣郡王今年也有一十八了吧,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怎么还跟几个孩子一般顽闹。”在她眼里,即便靖屿比靖弈大了足足九岁,那也与孩童无二。
毓贵太妃恭谨道:“太后勿恼,是臣妾没有管教好两个孩子。”她虽然已经生育了几个子女,却不见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看上去仍如年轻美妇一般。
太后道:“妹妹言重了,靖弈和绮玥天资聪颖,也是哀家最疼爱的两个孩子,因此才格外看重他们的前程。说起靖弈的亲事,妹妹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毓贵太妃道:“靖弈性子顽劣,又没个定数。几次问他,都说不想娶亲,臣妾也就再没过问这件事。”
“再顽劣也是要成家的!”太后稍稍提高了声线,“你放心,等他有了王妃管教着,自然就定下心来了,今后也好安心辅佐皇帝。”
毓贵太妃点头称是,靖弈却道:“母后说的不对,若是儿臣不想娶亲,区区一介女子又怎么管得住儿臣,还平白害了那个姑娘,今后只能终日在王府里独守空闺。再说了,儿臣年纪还小,又蠢钝得很,偶尔帮皇兄做些事情,已觉应顾不暇,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府里的妻妾。”
太后道:“你皇兄三宫六院,不也一样治理国家?”
靖弈爽然笑道:“皇兄雄才伟略,皇嫂又是贤名远扬,儿臣自然不能与其相比。”他顿了一顿,笑看正在吃饼的靖屿,“而且论起年纪,母后不是更应该先考虑四哥的婚事吗?”
靖屿拿月饼的手微不可见地一滞,旋即神色如常,继续囫囵吞咽着口中的食物。他吞得太快,不多时便噎住了喉咙,发出沉闷的咳声。一旁伺候的阿沅忙端了水来,又替他轻轻抚着背,嘴里道:“四皇爷慢些吃。”
太后侧首看着这一幕,许久才沉声道:“四郎的亲事……哀家并非未曾替他想过。若非皇亲贵胄之女,哀家觉得对不起四郎和他的生母瑾妃。可四郎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哪家的姑娘心甘情愿……”
正好抓住这个话头,敏妃“扑哧”一笑:“怎么没有?兰嫔的义妹不就跟在四表哥身边,要身份有身份,要样貌有样貌的,姑母哪点不满意了?”
太后轻嗤:“她那算哪门子的身份?打掖庭里出来的奴才,再怎样攀附也实难登大雅之堂。”
这话听在杨慕芝耳中,本是十分刺心,她却宁愿让太后觉得阿沅身份卑微,配不上四皇爷。无论如何,她都希望阿沅可以觅得佳婿,而不是嫁给一个痴傻的皇子,空有虚名,到头来断送一生的幸福。更何况以阿沅的出身,太后也不会许她做四皇爷的正妻,顶多也就是个小妾罢了。
她刚这样想,果然又听太后道:“不过这个丫头颇得四郎的眼缘,四郎若是乐意,让她做个侍妾也并无不可。”
阿沅微微一怔,面色旋即恢复如常。
敏妃扬声道:“四表哥快来听听,姑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呢。”
靖屿并不明白她是与自己说话,阿沅提醒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包着一嘴的桂花糕,发出含糊的嘟噜声:“甚……甚喏是亲事?”
敏妃咯咯笑着:“就是让你身边这个阿沅姑娘嫁给你,给你当妾室,天天都陪着你,你可愿意?”
靖屿想了会儿,一脸无辜地看着阿沅:“那,菩萨姐姐愿意嫁给屿儿吗?”
阿沅迟疑,原以为身在此间,万事都由不得自己,却没料到一向任性的靖屿竟会问及她的意愿。这片刻心里砰砰直跳,既不想说愿意,又不敢说不愿意,只愣在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靖屿见状,拼命吞下了桂花糕,朗声道:“虽然屿儿喜欢和菩萨姐姐在一起玩,可是姐姐不想嫁,屿儿也不勉强她。”
太后道:“四郎还是病糊涂了,你若喜欢阿沅,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哪里做得了主?”
一直在旁默不做声的靖祯因且笑道:“依朕看,四哥并不糊涂。”又转向太后:“说起四哥的事,儿子想了很久,今日趁着家宴,正好想与母后商量。四哥虽然病未痊愈,毕竟也是成年男儿,按例不便在宫中久居。如今他身子也快养好了,继续留在母后宫中的话,恐怕会招惹些闲言闲语。儿子想着,不如在外重建府邸,让四哥择日搬出宫去,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心里一紧,细想来靖祯所言又句句在理,便问道:“皇帝说要建府邸,是以何名义?”
靖祯道:“父皇生前曾封四哥为恪郡王,后来因为一些误会才撤去了四哥的爵位。如今朕身边只剩下四哥和八弟两个亲兄弟,论情论理,都应加封他们为亲王。”
“恪亲王,珣亲王。”太后喃喃着,“皇帝有心了。”
毓贵太妃稍稍提点了几句,靖弈又携着靖屿上前行跪礼谢恩,热热闹闹寒暄了一会儿,太后便一时不再提起两位王爷的亲事。
阿沅终于松了口气,想着还是尽早撤离这是非之地为好。正巧靖屿说他困了,皇帝与太后也就允他们二人先行回宫。这两人一走,靖弈和绮玥也坐不住了,便借着毓贵太妃的名义匆匆告退。
席间一下少了好几人,众人亦有些意兴阑珊,不多时太后便下令散席。皇帝去换了一身轻装便靴,也不乘御辇,说是积食在胃,便由内监和侍卫们护着,步行回羲和殿。
太后牵了梅婕妤的手,交至靖祯手中,道:“雪沉你也陪皇帝走走。”梅婕妤含了一缕浅笑,轻轻答应着,殊不知身后一双双眼睛里带着如冰似雪的切切恨意。
御驾沿湖畔而行,岸边木樨飘香,又有圆月当空,在湖面投射下珊珊树影。梅雪沉握着那只温凉的手,不时侧首去偷看那身侧之人形如松柏、颜如寒玉,不觉有些沉醉。只想着若能一生一世与他这样走下去,即便只是做个小小的婕妤,那也是好的。
一路上靖祯并不说话,行至北宫长街时,才松了她的手道:“祖成,遣人送婕妤回华音阁。”
祖成趋前一步,悄声道:“皇上,今夜梅婕妤侍寝,可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靖祯垂眸半晌,不见喜怒之色,冷冷地道:“也罢,那边先送她回羲和殿,朕要独自走走。”
有片刻的静默,梅雪沉心下黯然,只觉那手中的温热才刚刚抽离,掌心里已是一片冰凉。她无望地凝视着靖祯眼底拒人于千里的冷漠,强自定了心神,这才勉力回道:“臣妾会在羲和殿等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