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三十二年,四十八岁的皇帝,后宫干涸,七年未得子嗣。
朝廷下旨,命内臣于各省采选适龄女子入宫。中选者依据各人资质,或被纳为皇帝与王亲妃嫔,或被选为宫女随侍。一时间宫中四处可闻莺莺燕燕,可见繁花似锦,后宫如沐春光。
建昭帝以金丹固体,每日流连后宫群芳,宝林采女册封了无数。然而天不遂人意,大选过去两年,宫廷之中却只见开花,不曾结果。皇帝已不年轻,多少次他也再提不起兴致。年轻的妃嫔与内侍们于后宫之中便如飘零无依的浮萍,他们想尽法子使出各种手段花样,哄得皇帝流连忘返,只盼一日得上天垂青,自己也能寻得一处生存下去的根基。
蝶幸,就是他们新提出的一个点子。
听闻,前朝皇帝曾让他的嫔妃们在各自宫门前种植花卉,皇帝以蝴蝶为向导,蝴蝶飞往哪处,皇帝当晚便临幸那里的妃子。后宫之中向来人比花娇,想来定是极尽浪漫靡艳之事。
建昭帝听了之后连声道好。内侍随即呈上了一只非常稀有的蓝彩凤尾蝶,那蝴蝶双翅碧蓝,银色斑圈闪烁其中,缀翅形似凤尾。笼门打开时,蓝凤蝶双翅扇动而出,恍若碧空星芒,愈加瑰丽耀目。
“前朝有诗云,‘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皇帝喜不自胜,抚掌道,“如今朕得一灵蝶,若能为朕觅得良缘,只怕叫王母娘娘的鸾鸟也自愧不如啊。”
内侍眼底尽是抑不住的笑意,敛了神色道:“皇上打算哪日蝶幸?奴才这就去准备。”
皇帝横眉:“哪日?今日天朗气清,再好不过。”
内侍犹豫了半刻,似是难以启齿:“奴才斗胆,可今日是十五,皇后娘娘那……”
皇帝一下抄起案桌上的赤金麒麟纹三足香鼎,朝他狠狠砸去:“蠢奴!这是朕的后宫,朕爱上哪儿便上哪儿,岂容一个妇人置喙!”
金鼎偏了三分,砸落在地砖上,掷地铿然有声。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使劲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光,边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英明神武,是奴才多嘴了!”
不过一丈远的距离,居然没有砸中,皇帝不禁有些悻悻:什么英明神武?什么狗屁金丹?全都是些骗子!他猛地咳嗽了几下,大步踏出烟雾袅袅的羲和殿,再也不想闻到这殿中日日夜夜呛人的熏香。
内侍哆嗦着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示意一随侍回殿中收好蓝彩凤尾蝶。然后一行人垂首紧随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不敢作声。
“周良。”
“奴才在。”
“你看朕应该去何处放这蝴蝶?”
周良见皇帝怒气消去了大半,带了几分怯色试探道:“皇上到了哪处,便是哪处娘娘的福气,既是福缘,全凭天意,奴才不敢多言。”
皇帝反感地皱眉:“说了你一句,你便跟朕打马虎眼了。”
周良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只是那永福宫在东侧,皇上还是……大好日子的,别和皇后娘娘闹得不愉快……”
想到那个无子无德的皇后,皇帝心中一股火气又腾腾地蹭了上来,正欲大发雷霆一泄怒火——一朵杨絮不知何时飘坠在他的前袖上,袖口用金银线绵绵密密绣着龙凤呈祥的花纹。若是又和皇后大闹一场,前朝那些老臣还不知要怎样啰啰嗦嗦一通劝谏……他怔怔看着漫天飞舞的杨花,颇有些不耐烦:“也罢,那就往西走。”
往西……周良心下一喜,面上还是纹丝不动。西边多是年轻妃嫔们的宫殿居所,她们刚刚入宫未能得子,无根无基,不论皇上临幸了哪一个,那都是他总管太监的功劳。
此时正值三月,春时万物苍苍而生,宫庭深处也不乏百花烂漫。蓝彩凤尾蝶在前方盘旋飞舞,似乎不忍在哪处稍稍驻留片刻,便辜负了这大好春光。皇帝面色稍霁,催促着随侍们紧紧追着那彩蝶,生怕一个不留心,错失了它的踪迹。
大约在内廷中追逐了半个时辰,皇帝面色潮红,气喘吁吁。自从痛失太子与皇贵妃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直到近两年,皇帝极度宠信几个民间方士,以炼制的金丹补身,又用各式熏香强行提神,表面上阳刚如虎狼,实则内里早已被掏空。此时他弯腰吁气,更显得身体浮肿、大腹便便。
“奇怪了……今儿这蝴蝶怎么就停不下来了……”周良的心里也是有些着急,万一皇帝玩累了就此罢休,他们好几天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正喃喃念叨着,那蓝彩凤尾蝶忽地一个转身,又飞走了。
“好你个灵蝶,你要把朕累死是不是!”皇帝气喘,仍是踉踉跄跄追了上去。
“皇上您慢点儿!”周良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袍角小步跟上。没过多久,他遽然变色道,“哎哟,不好……”
皇帝完全没听见身后内侍的惊呼,兀自追着那彩蝶。
“皇上!皇上!”周良的声音又尖又细,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那可是鸾清宫!”
匾额上三个漆金大字让他脑中轰然一响。灵蝶兀自朝宫内飞去,绕过了宫门前的影壁,皇帝却神色复杂地伫立当场,双眼蒙上了一层翳云。
周良吓得双腿发软,心中直叫不好,但篓子已经捅下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原来这鸾清宫是已故皇贵妃顾氏的寝宫,顾氏于建昭元年生下皇长子靖祈,从此晋封皇贵妃,盛宠无限,维持了整整二十载。靖祈,“祈”与“启”同音,皇长子与建昭纪元同岁,皇帝对这个儿子也是格外疼惜。虽不是嫡子,年仅十岁就被封为太子,出入羲和殿,由皇帝亲自教养。
谁知好景不长,靖祈太子十九岁那年遭奸人陷害,被诬意图谋反。后来虽得平反,然而建昭帝性情多疑,疑心生暗窦,此事之后皇帝屡次因小事训斥太子,又渐渐冷落于他。太子从小隆恩重宠,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不出一年的功夫,竟积怨成疾,撒手人寰了。建昭帝痛失爱子,自责不已,而那皇贵妃就这么一个独子,更经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断肠之痛,就此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亦随太子去了。
经历丧妻丧子之后,建昭帝似乎将责任都归结为自己的疑心,以罪己为名大赦天下。对待嫔妃与子嗣,且不说愈加优渥宽容,甚至到了放纵的地步。然而这顾氏居住的宫殿便成了后宫禁地,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鸾清宫、皇贵妃、靖祈太子这几个字,皇帝也再不安排新人入主宫中。
思绪回来,周良见皇帝仍然站在宫门口,他的前脚迈出一步又收了回来,自是一番纠结挣扎。他小心翼翼唤道:“皇上。”
“这里面住的是……”
“回皇上的话,恭定皇贵妃已仙逝多年,这鸾清宫并无人居住啊。”
“蠢奴!”皇帝怒斥,“那灵蝶为何会指引朕来此地?”
“这……”周良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鸾清宫多年荒废,哪有人会在这里栽培花卉,吸引蝴蝶呢?
一行人门前犹豫之时,影壁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细细的声音:“阮妹妹,你快来看,怎么飞来一只这么漂亮的蝴蝶!”
只闻另一人木屐踏在青石砖上,哒哒朝外面走来,片刻后惊呼:“哎呀,好漂亮的蝴蝶!”她的声音清婉如春雨叮咚,带着一丝初春的气息,直教人暖到了心里。
“小石头,这是什么蝴蝶呀?尾巴这么长,真好看!”
“我……我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咱们种的杜鹃花引来的吧。”
那少女笑道:“宫里人都爱种些牡丹芍药,杜鹃是山野里最普通的花,倒是宫里的蝴蝶没见过,稀罕呢!”
小石头打趣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依我看,还是阮妹妹长得好看,赛得过那些牡丹芍药。要不,咱们宫里怎么引来这许多蝴蝶呢?”
少女一听急了:“嘘,你别胡说!”
“反正我听师父说,这鸾清宫十几年都没人来了,胡说八道几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他随意调侃,语调中却是有些不甘的落寞。
周良见皇帝终于迈进了大门,也跟着绕过影壁,高声喝道:“大胆奴才!圣驾在此,岂容你等胡言!”
那两人皆是一愣,莫说圣驾,这些年他们就连妃嫔皇子也未曾见过一个。直到眼前扫过一团明黄色的影子,方才醒悟过来,双双跪倒在地。小石头吓得气都出不顺了:“奴——奴才失言,请皇上恕罪!”
皇帝并不看他,径直走向花坛边跪着的浅粉色宫装女子,用手指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阮嘉,是鸾清宫的粗使宫女。”她低着头,默默数着皇帝的方头锦履上绣了几条螭龙,借此来强自保持镇定。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并不在意他们失言之过。他沿着姹紫嫣红的花圃走了几步,带着笑意问道:“这宫里,就你们两个人吗?”
小石头抢在前面开口:“回皇上的话,鸾清宫一直没有娘娘和小主居住,内侍省只派了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负责日常洒扫。”
周良讥道:“你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没看见皇上在问谁话吗?给我掌嘴!”
他身边的侍卫正要上前,阮嘉忙抬起头来回道:“是奴婢嘴笨,不懂御前礼数。石公公只是担心奴婢说错了话,惹得皇上生气,才帮奴婢回话的,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于他。”
皇帝见她双眸灵动婉转,朱唇微启,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般鲜妍娇嫩。他朝周良摆摆手,扯了下嘴角笑道:“原以为这个小太监是个伶俐的,没想到这个小丫头更甚一筹,毕竟是皇贵妃住过的地方,到底是有灵气的。”言毕,就弯下腰身,试图伸手将她扶起。他体态臃肿,弯腰并不容易。扶起阮嘉时,他的双手感到一丝抗拒,然而这抗拒一闪而逝,阮嘉自己站了起来。
“今年几岁了?”皇帝凝视着她。
“回皇上的话,奴婢下月满十五。”
“十五……”皇帝又咳了几下,声音意味悠长,“真是年轻啊,朕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就快要登基了。”
阮嘉低头轻声道:“奴婢低微,岂敢与皇上相比。皇上年少有为,励精图治,是大周子民之福。”
皇帝摆手道:“这些话朕听得多了,没意思,朕老了,看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回到了从前。你才十五,想必进宫时日不长,你可知,鸾清宫以前住的是谁?”
“奴婢从前听教习姑姑说,是恭定皇贵妃娘娘。”
“所以你在这里做事,那是受了恭定皇贵妃的恩泽。”皇帝沉思了半晌,回过头朝周良吩咐道,“朕受天母灵蝶指引,得见佳人。即刻传朕的旨意,鸾清宫宫女阮氏,德容貌恭,甚得朕意,朕要封她个……鸾清宫的主殿,位分低了怕是不妥,那就嫔位吧。”
阮嘉大骇,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周良本来记得认真,听到最后一句亦大惊失色,低位宫女获封本是极少的,更何况一举封嫔!他懦懦道:“皇上……皇上,宫女越级晋封,恐怕不合祖宗规制啊。何况嫔位以上,还须皇后娘娘的凤印尚能……。”
皇帝勃然大怒:“又是皇后!章氏那个泼妇,她给你什么好处,你要时时刻刻在朕的面前提起她!”
周良赶紧跪下,口中连称不敢。
“朕即天子,朕说的话就是规制!你现在就去安排阮氏今夜侍寝,就在这鸾清宫!明日朕亲自去回了皇后,要她的册印。朕倒要看看,皇后还能阻挠朕封个小小的嫔位不成!”皇帝一气急,双颊涨的通红,连声咳了好几下,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周良见他步履蹒跚,赶紧上前搀扶,临走时向身边的另一个内侍努了努嘴。那白面太监会意,待皇上与随侍离开后,方才朗声道:“你们也都听见了,皇恩浩荡,奴才先恭喜姑娘了。内侍省即刻会分些宫人来,还会派几个姑姑来教导姑娘御前礼仪,你们早些做好准备罢。”
经这一遭晴天霹雳,阮嘉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石泉听了这话却像是被人当头棒喝,猛然清醒过来:“阮妹妹……这……”她还未及十五,还在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后宫日子再怎么沉闷枯燥,她还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年满出宫。身世清白的宫女,多半都能嫁个好人家。不像他早已断了根,只能在这深宫终老。
阮嘉眼中含泪,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这位公公,我……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可以不侍寝么……”
白面太监叹了口气,道:“阮姑娘,莫怪奴才无礼,皇上还未册封,姑娘便还是姑娘。只是皇上已经发了话,姑娘也不再是这鸾清宫里的宫女了,奴才斗胆先称您一声姑娘。皇上看重姑娘,是姑娘的福气。就像这天呐,老天给的是大旱灾荒也好,瑞雪丰年也好,老百姓只能受着,又哪里能够与上天抗衡。所以天子隆恩,姑娘只管享着就好,万不可再说一个‘不’子。”
他吩咐完诸事,退了出去。鸾清宫又只剩下石泉与阮嘉二人,沉默不语,那蓝彩凤尾蝶也不知何时离开了杜鹃花丛。
石泉突然狠狠捶向了自己胸口:“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问那花草房的公公要这些杜鹃花籽来!”
阮嘉固然满心酸楚,也只摇摇头,轻轻移开他的拳头:“小石头,这怎么能怪你。是我总抱怨宫中无聊烦闷,你才去想办法弄些花花草草来哄我开心。这都是命,我自己的命。”
她曾经也哀叹过命运不公,十三岁豆蔻年华,就被迫入宫做了粗使宫女。如今想来,能在鸾清宫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了两年,还交到了石泉这样的朋友,不知是多大的幸运。
石泉哪里听得进去她这些自我安慰的话,只是一个劲地懊悔不已。阮嘉不许他捶胸,他便一遍遍地拿拳头砸在坚硬的青石砖上,恨不得将手砸烂了去。
乌压压的天际响起了阵阵沉闷的春雷,低云暗涌,混着花粉和泥土的空气渐渐胶着,凝结成压抑在心口的一方巨石。阮嘉蹲坐在花丛边,每吸一口气,亦只觉将那巨石压进了身体,一分一分,沉入心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拍拍手站了起来。石泉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在笑——仿佛回到了那个发现彩蝶与杜鹃花的少女,眉眼弯弯,笑容如春光明媚,将这雨前阴沉一扫而去。
“过了今日,我也是半个娘娘了。这下也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小石头,你可得为我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