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掀着车帘咽起口水来,街上的小吃这样多,有猪肚肠做的葫芦头,喷香四溢的丁香馄饨,笼屉里白白胖胖的蒸饼,还有用糖衣裹着的甜脆而凉的山里红,海棠果。涟漪一双凤眼都亮了起来。倒也不是这些东西有多好吃,家里的厨娘工夫更好,入味更深,但这新鲜出锅热气腾腾的样子,就是无端的让人觉得嘴馋。
年纪幼时,外公也曾抱了她去街上的集市,骑在外公的脖颈上,指着看中的小食让小厮去买,吃糖葫芦化了外公一脑袋的红色的糖汁,外公也只是宠溺的笑笑,拿了帕子擦擦头发,顾不得形象的带她接着逛前面的摊位。只是后来年纪渐渐长大,娘亲拘了她不许再出侯府,若是从未出过门也就罢了,见过外面广袤天空的小鸟,又如何能安心于只拘在小小的一方院落。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聒噪的沈家宝珠,没事儿就跑到她耳边说外面没听过的见闻。
涟漪扯扯徐妈妈的衣角,眼睛盯着外面的小食摊一动不动,徐妈妈脸上是温和的笑意,这个小姑娘,从小就爱吃这些新奇玩意儿,大了,还是改不了。
这一路都是小食摊儿,马车靠街边停下,徐妈妈指了秋彤下车去买,涟漪打着帘子,瞧着外面的街景,街道两旁林立着众多的商铺,街上是各色或形色匆匆,或悠然自得的行人,西下的阳光照在这些人的脸上,空气中涌动着懒洋洋的味道。
蓦地,一声马匹的嘶鸣声将涟漪的思绪拉了回来。眼睛转向另一头,见得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跨坐在枣红大马上,穿着一身紫色大科绫罗窄袖圆领袍杉,脚踏黑面白底长靿靴,束着金玉带,正百无聊赖的看着街市上来往的行人。
涟漪只看得到此人侧脸,一双风流眼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见得这边的马车,眉梢一挑,笑问阿生:“那边是哪家的车队?”
阿生闻言抬起了头,道:“振威候府的车队。”
秋彤上得车来,涟漪看着白胖胖的蒸饼就觉可爱,正要放下帘子,就见那少年转过头来,涟漪只觉面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见过。只觉他笑的张扬放纵,之前骑马又横冲直撞,十分不喜。
那人抬手扬起马鞭,涟漪放下车帘要吃糕饼,突然看到他腰间的短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又兴奋万分,居然是他,那个被她在后山画了一脸王八的少年!她还记得他当初信誓旦旦的说:“别让小爷知道你是哪个府上”的不屑口气。这样的见面颇有一种敌明我暗的神奇感受,只是如今身不由已被发配“边关”。不然真想在某人身边晃悠一圈再全身而退。
忙放了手中的帘子,被迫赶路的压抑心情被一扫而空,马车渐渐加速,擦着那人的枣红大马缓慢过去。
程君临一直觉得有什么人在暗中注视自己,回过头去,除了振威候府的马车什么都没有,他和侯府自来无甚交集,转过头去,再不注意。
侯府的马车在路上行得两日,天气一日更比一日阴沉。行至嵩县时,竟下起倾盆大雨来,雨势很急,整个天空都阴沉沉的,完全没有停下的势头。
“怎么办,”秋雨面露急色,“离桐城还远,这样大的雨该如何是好?”
徐妈妈连忙安抚她:“不急,先找个客栈住下,待雨停了,咱们再上路。”
徐妈妈一边遣人收拾东西一边照看自家姑娘,眼前的客栈看着还算干净舒适,倒也适合落脚休息。涟漪换了一副少年的装扮,青丝束起,薄唇轻启,好一个面若傅粉的美少年。
待一切收拾好了,秋彤恭恭敬敬低头对自家姑娘回道:“客栈房间已收拾好了,姑……少爷可以下车了”。眼神一瞟,看着自家姑娘的面容有些愣神,一直只道自家姑娘长的好,想不到换了男装也这样英朗好看。
涟漪还没下车就看见娘亲身边的魏妈妈也跟了来,一点都不慈祥的面容外加高高的颧骨,冷若冰霜的表情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涟漪浑身僵直的立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了眼乳母,只觉得桐城之行凶多吉少。秋彤看着自家姑娘那张哀怨的脸,心里不禁鞠了一把同情泪。
涟漪迟迟僵在车上不动,魏妈妈那阴霾的眼风立刻凌厉地扫过来,涟漪只觉芒刺在背瞬间局促起来,魏妈妈这一双鹰眼,让眼前这只“小耗子”无处遁形。涟漪慌忙中“扑通”一声跳下车来,倒是又引得魏妈妈不快。涟漪咧嘴傻笑,挑了见最靠近楼梯口的房间,飞奔进去。顾不得魏妈妈在背后蹙着的眉眼。
这一会儿的经历可真称得上惊悚,涟漪忙灌了两大碗茶水,方觉心思平稳下来。连着几天吃住在马车,咋一挨上还算干净柔软的床铺,涟漪觉得自己简直要幸福的晕过去。
窗外雷声轰鸣,阴暗的天空每隔一段时间就亮如白昼,紫色的闪电在窗外炸开,涟漪吃着冒着热气的丁香小馄饨,因天气不好产生的阴霾情绪一扫而空。
夜深人静时,雨终于有要停的势头,忙了一天的人们放下一天的疲惫,安安静静悄然入梦,却听忽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咔嚓”一声,就听外面有人大喊——
“着火啦!”
“客栈着火啦!”
“着火啦!快救火啊!”
涟漪迷迷糊糊坐起身来,扑面而来的寒风破窗而入,夹杂着细碎的雨和砂,犹带着炭火熄灭的焦糊味。
秋彤动作麻利的给她穿衣服,热浪一股一股的逼近,人们拥挤着争相向外狂奔,一阵阴风吹来,霎时灭掉了屋内所有的灯,门外的喧嚣还在继续,秋彤带着涟漪骤然狂奔出去。顾不得外头风大雨大,随着拥挤的人群,一路向院中涌去。
侯府的下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不知挤到何处去,唯剩秋彤将她护在怀里,附在她耳边,道:“别怕。”哄孩子的语气。
火势渐渐被雨水熄灭,室外的人群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凌晨的困意缠绕在每个人的身上,精神却又极度兴奋,与之前熙熙攘攘的闹哄声不同,每个人都在默默思考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好好的客栈被烧成了焦炭,孤零零的伫立在雨中,连带着边上的房子,也都乌黑一片,秋彤带着涟漪躲到唯一没被烧毁的马厩里避雨,涟漪看着哥哥的马,轻抚它的鬃毛,原来你也在,真好。
过了片刻,人们的心思还没平静下来,就有更大的噩耗传来——嵩湖涨水了!
接二连三的下大雨,嵩湖的储水能力已经远远超过其预期,湖水在暴雨的囤积下骤然溢出,冲毁了几道河坝,眼看这就要淹到嵩县。
早有附近村寨的人向这头跑,客栈附近的人群顿时又乱作一团。涟漪的耳朵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白得了十年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浑身软的使不上力气。
好在她们所投的这家客栈所距甚远,后头有一条大路直通山上。涟漪还没缓过神来,秋彤一咬牙,将自家姑娘抱上马去,含泪道:“姑娘,水火无情,眼看着水就要来了,您骑马快走!”
涟漪一惊,回过神来,“不行,秋彤你快上马,咱们一起走!”
秋彤颤抖着嘴唇道:“姑娘,嵩山离此处还有数十里之远,洪水不知何时便要到来,载你一人还好,载了我,恐要连累了姑娘,奴婢自进侯府便一直受侯府庇佑,如今,该是努力还恩的时候了……”说着,秋彤狠下心来,拿木棍给了马匹重重一击,而后……含泪看着受了惊的马匹载着自家姑娘越行越远……
涟漪控制不住受惊的马匹,只能冲着秋彤的方向转头大喊:“秋彤……不到最后一刻总有希望……万万不要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