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之与其他犯人一道充军的那日是个艳阳高照天,毒辣的日头炙烤,晒得人眼晕。
顾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过去。
长长的队伍一路绵延到远方,带着枷锁的犯人在随行官差的鞭子挥舞下浩浩荡荡出发,各个身着灰白的囚服,乍一看过去,只余密密麻麻的人头黑压压一片。
顾妍只盯着其中一个看了半晌。
他僵直着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链,却始终没有回头。
但他一定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他。
萧若伊撑着伞走近了几步,“你就不去道个别?”
顾妍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了。”
她将他的人生搞得一团乱,这时候再出现送行还有什么意义?
再说二哥不会希望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被她看了去的。他其实,也有他的骄傲……
顾妍扶额遮住面前的碎光,转过了身不再去看。
萧若伊快步跟上,犹豫了一阵道:“阿妍,其实顾公子大可以不至于此,这事本也是我二哥的错,何况他现在完全好了,身体根本无碍,顾公子也是受害人……”
顾妍脚步不顿。
日光烈烈,照地她眼睛干涩,睁也不睁不开。
萧若伊先前与她说,国公府来了个医术了得的郎中,将萧泓给治好了,郭太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佩服地五体投地……听下人说,好像还是个老婆子。
一个医术高超的老婆子……
顾妍下意识地便想到了阿齐那。
也是,二哥有难,阿齐那怎么可能还会袖手旁观?从知晓阿齐那无故失踪之后她便猜到了。
可阿齐那既然出了手,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二哥发配边疆?
顾妍忽的笑了。低闷地沉笑从胸口发出来。
“阿妍?”萧若伊惊愕。
顾妍抹了把脸,什么都没有。
从一开始就清楚的。阿齐那的本事不小,她不过是藏拙了。离开昆都伦汗却到她的身边来,纵然没有恶意,又岂是表面上看起来的单纯?
二哥被发配充军,怎么不去西北,而去了辽东?
一切早就算计好了……
顾妍摇头闷笑:“都结束了……”
阿齐那达成了她的目的。二哥也乖乖去了辽东。毫无反抗,兴许以后还会有关于他的消息,又兴许他们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
可那个时候。二哥还是不是二哥,顾妍便已经不肯定了。
萧若伊快步跟上顾妍的步伐,和她挤在一顶伞下,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有再说话。乘上青帷小车离去。
阴影里钻出来的哑婆目光呆滞,怔怔注视前方。
主子让她去国公府蹲点。她去了,可多日来再未见过大巫祝,主子猜测国公府中有完颜族氏的后裔,然后便将目标锁定在了伊人县主身上。哑婆开始观察萧若伊。
可方才萧若伊和顾妍一道上车时,那个清瘦的小姑娘伸手扶住车辕,宽袖之下的藕臂洁白细腻。那只镯子空落落地坠在上头,六色的宝石耀眼夺目。
哑婆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即便她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好歹也知道,那只紫阙,是完颜家的传承,是圣物。她也仅仅是在画卷里见过一回……
完颜家族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身上?
难道不是伊人县主,而是另有他人?
哑婆眼睛微微发光。
天气渐凉,入了秋,顾婼和纪可凡的婚期也近了。
柳氏忙里忙外为女儿操持,柳建文则依言将顾妍接去了柳府。
中秋将近,明夫人亲自做月饼,顾妍便去将前年酿的桂花酒起出来。戴上了鹿皮手套,内里用蜀锦衬着,全靠她一个人在挖土。
柳建文吩咐过不许让人帮她。
顾妍一直以来负担太重,需要的是一个发泄口,许多事憋在心里难受又说不出来,就通过消耗体力来达到宣泄作用。
莳花弄草,浇水施肥,这些活全是顾妍亲手做。
明夫人看着心疼,还悄悄埋怨过柳建文,可看着顾妍日渐开朗的面容,也不再多说什么。
白日里劳累,晚间泡过澡后沾床便睡,顾妍已经许久未曾再做过那些噩梦了。清晨睁开眼的时候神清气爽,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等累了的时候,就靠着树看天,闭上眼聆听四周的声音。
真的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快意过了……
高暖的秋阳印在脸上,突然却被个一块阴影挡住了光亮。
她微微眯开眼睛。
高大的男子正站在面前,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沉润绵长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身上。眼前晃晃荡荡不断的,是他腰间绑缚着的那根蝙蝠络子,缠缠.绵绵、鲜艳夺目的红。
顾妍一时无比惊讶。
“你在做什么?”
低哑的语调,尾音上扬,闷笑声憋在胸膛,轻柔和缓。
好像有个人也这么问过自己。
同是在柳家的宅院花园里,却是个雪后放晴的日子。
早两年和夏侯毅一起埋的雪水到时候了,她想到师兄和舅舅最喜欢喝雪水煮的茶,便兴高采烈地亲自来挖。
前世的自己一身寒症,碰不得凉的东西,可那次偏偏一意孤行。
累了倦了,直接便靠着树坐下来。冬日的阳光很暖,舒服地让人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有个人挡住了她的阳光。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个俊美无俦的男人,有点面善。
迷迷糊糊地听到那个人低声询问:“你在做什么?”
回忆一时涌上来,顾妍只觉得,那个人的身影仿佛与眼前人逐渐合二为一。
“怎么了?”
萧沥看她呆愣,不由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半弯着腰,那垂着的络子晃得更厉害了。
“真丑……”
顾妍伸手拉住那只络子,仰起头看他,“你就是这么一直戴着的?”
萧沥点点头。
他从关中归来,将一切交接完,去西德王府找她,却得知她在柳大人这里,又一路找过来,就见她慵懒地倚在树边,像是一只晒着太阳惬意舒适的小猫,迷糊又可爱的模样。
疲乏倦怠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忍不住凑近了少许,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惊是有的,喜却不见得。
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顾妍拽着她编的那个络子,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像极了长枪上的红缨穗。
她默然了一会儿,猛地抬头,太着急了,头顶磕到了他的下巴。
萧沥闷哼一声,不免失笑:“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你怎么样?”
顾妍急急忙忙起身,有些无措,蹙眉道:“你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这回就轮到萧沥沉默了。
他看了顾妍一会儿,好笑道:“怎么?没睡醒?我都站这好一会儿了……”顿了顿,便低下头,望进她一双黝黑粲然的眸子里,“刚刚梦到我了?”
顾妍怔了好一会儿。
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脸上,莫名地面上发烫,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我根本没睡着,怎么会梦到你?”
说着这话,却是有些窘迫。
她只是,突然间想起了一些事……
萧沥直起身子,看到她微红的耳廓,淡淡弯了唇。
老槐树下挖开了一个土坑,旁边四散着一些工具,顾妍刚做的地方旁还有一把小铁锹。
“你在挖什么东西?”抽着鼻子闻了闻,浓郁的桂花香,还有点酒香,他笑道:“是桂花酒?”
拿起小铁锹继续着没做完的工作,顾妍想来帮忙,被他挥挥手赶去了一边,“这个我来就好了,你去那边坐着。”
顾妍只好往石桌旁走去,慢慢坐下,看着他小心又仔细地挖着酒坛旁边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放眼望过去眼前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漫天雪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高大的男子披了件猞猁皮大氅,俊眼修眉,轮廓刚毅,身上仿佛自带了一股肃杀之气。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扰人清梦,顾妍的语气也不怎么好。
那个人默了片刻,拱手说道:“在下萧沥,是来找柳大人下棋的。刚路过的时候看到这里好像有人坐着……冒犯姑娘了。”
谦和有礼的模样。
顾妍却不买他的账。
萧沥……她听说过这个名字。
西北的小战神,曾经是多少人心目中的英雄豪杰?却做得出将幼弟推入池塘溺毙的事情!为此,他丢了世子之位,还去西北避风头。
这样狠心的人又怎么会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谦润?
顾妍皱着眉,站起身抖去身上的碎雪,按着最基本的礼数道过礼,便指着梅林深处道:“舅舅的书房在那里,你沿着这条小径直走就到了。”
心里却在嘀咕,舅舅为何会无缘故找他来下棋?
师兄身为舅舅的门生,想和老师手谈一局尚且寻不到机会,而这个残忍凶狠的人,凭什么得到舅舅的青睐?
顾妍心里在为夏侯毅抱不平,蹲下身继续开垦雪下被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坚如磐石。
手指隐隐酸痛,全没力气,握着小铁锹的手拿都拿不稳。
已经走开几步的人复又返回,看了看她:“需不需要我帮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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