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午后的街道上人烟稀少,炎炎烈日下,连阴暗处的黄毛狗都一副怏怏的模样,伸着舌头十分难耐。
顾妍面无表情地走马观花,靠坐在车壁上,懒散无力,像是被一瞬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眼神空洞地不知聚焦在何处。
柳建文捻着手里的一串佛珠,淡淡说了句:“唇薄眉淡,尾端上翘,前额不够宽敞的男子,注定的薄情寡义,优柔寡断,做事也容易掉进死胡同里。”
顾妍抬抬眼皮,歪在窗口问:“舅舅什么时候还会看面相?”
柳建文轻笑:“这不是看面相,是基本识人知事的本事。”
顾妍终于抬起头看过去。
舅舅平和含笑的目光,仿似包罗万象。
她长长吸了口气说:“我做了个梦。”
虽然从未对舅舅坦然过前世,但他们皆都彼此心知肚明,舅舅从不会过问她,她也从不多言。
但这一刻,她却突然很想将一切都倾吐出去。
马车颠簸了一下,顾妍的身子随着晃了晃,眼前光晕重叠,慢慢聚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柳建文就听着她一字一句低低地说。
安静的车厢里,只能听到她平稳的音调混着马车轱辘碾压青石板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
“娘亲病逝,姐姐远嫁,衡之惨死,我跟着舅舅舅母生活,一直到十六岁那年……”
小姑娘声音清清淡淡的,叙述诉说着前世,面色如常,仿佛全然事不关己。
柳建文猜测过她前世的遭遇,然而现实与想象。终究还是有很大的出入。大抵是而今看着柳氏顾婼和顾衡之都安然无恙,柳建文并未朝那个方向细思。
比原先还要震惊。
“信王拜在舅舅门下,尊您为师长,您也曾经和我说过,他的面相不好……”顾妍自嘲地笑起来:“到底刀子不是割在自己身上,娘亲耽于情爱,葬送自己。我却还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阿妍。”柳建文低唤。
顾妍红着眼抬头看他,“舅舅知道我都做了什么吗?”她伸出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美手,僵硬着。痉挛着:“我这双手,沾了好多人的血……”
她似乎总在不断地给人添麻烦。
前世种种还不够,得了教训,今生还是没长脑子!
她都在做什么?都做了些什么?
心里有道坎。始终过不去。
一个浴血归来的人,她可以对伤害过她的人迎难而上。毫不手软,但对待身边的物事温情,总是心怀忐忑,惴惴不安。生怕一个不留神,被老天收了回去。
这种心情,数年来虽慢慢变淡。但从未消散。
直到今日顾修之出了事,被藏于心底深处的胆怯无助。一瞬间蓦地全回来了。
柳建文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脑袋,“庄周梦蝶而已,你是将这一切看得太重……”
“看得重……不好吗?”
顾妍茫然无措。
柳建文叹道:“无所谓好或是不好,日子都是自己过的……梦里的一切,没办法成为阻挡你人生的绊脚石。”他摇摇头,“从很早我便想与你说的。傻人才有傻福,都道慧极必伤,你执迷不悟,无非还是庸人自扰。”
顾妍沉默了很久:“若是庸人就好了……”
“看吧,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柳建文失笑:“阿妍的不平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天爷没让你博古通今,你就该烧三炷高香感感恩了!”
顾妍破涕为笑。
柳建文肃容道:“既然是梦,有这个机会重来,就不是要按着梦里的轨迹按部就班。它可以是你的优势,却不能成为你的限制。人活当下,最重要的是成长与学习……”
他想了想说:“去我那里住些时日吧,我慢慢教你……正巧你舅母也挺想你的。”
教不教还不是几句话的事?重点无非是在后面……
顾妍扯了扯嘴角,没精打采的:“二哥的事,还没解决呢。”
冷不防被人敲了个爆栗。
顾妍捂着额头:“舅舅?”
柳建文白她眼:“就你这点小能耐,管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顾妍却听出了点别的意味,“舅舅,你是不是有法子?”
“得,我能有什么法子?”柳建文卖起关子。
顾妍就一瞬不瞬盯着他看,柳建文只得摆摆手,压低声音说:“镇国公决定私了,这件事还不至于闹大。”
顾妍十分惊讶,那萧泓可是镇国公的亲孙子啊!镇国公怎么可能如此不重视?
柳建文摇头说:“你别问我,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说到这里不由顿了顿,满含深意:“也许,你应该去问问那个巫医。”
阿齐那?
顾妍这才想起来,自从萧泓那件事传扬出来,就再没见过阿齐那的身影。她自己就为二哥的事焦虑,哪有空还去在意阿齐那的动向?
顾妍心思百转千回,随着外头车夫一声吆喝,马蹄声止步,车子也缓缓停下。
顾妍率先跳出,急急跑进王府,柳建文浅笑,反倒不急着下来,撩开帘子远远地瞅了眼。
小丫头将才说的话,搁在别人那里,指不定就被当成了疯子……当初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何尝不是惶恐惊惧不已,慢慢去适应一个小孩子的身份,细数数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
一切还未可知,重新去接受学习一个世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未来的发展动向,明知道自己或是亲朋好友将要历经什么,费尽心力地去改变拯救,却将自己越陷越深。
又害怕所作所为会达成反效果,渐渐变得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都还以为重生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占着未卜先知的能力,趋利避害,但于个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阿妍也是陷进去了……
柳建文觉得是时候和这小丫头好好谈谈。
顾妍火急火燎往正堂去,青禾在身后跟都跟不上,柳昱正半倚在太师椅上,眼尾一斜瞥见远远疾走过来的人,捧起一盏茶就慢条斯理地喝:“舍得回来了?”
顾妍刚喘了几下就问:“齐婆婆呢?”
柳昱无奈,气闷地干脆不说话了,柳氏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顾婼便拉过她坐了下来:“一早就没见人,景兰去她房里看了看,东西归置地整整齐齐地,除却带走两套换洗衣物,却是什么都没了,门房倒是有看到她提了包袱离开,原还以为是你吩咐她做什么事来着,便没有多问。”
如此看来,阿齐那是走了?
她跟着自己一路从辽东来到燕京,二人说不上主仆,关系亦非一般,怎的不打声招呼便离开……
顾婼低声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一条小命保住了不是?”柳昱放下茶盅,淡淡开口。
顾妍难免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昱耸耸肩:“具体我也不知道,托罗刚差人去打探来着,这案子本来是移交的上头,谁知镇国公突然就差人去将申诉撤了回来……这态度摆明了是没打算闹开。大约萧泓伤得不重,镇国公又不想闹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萧泓是个断袖。”
若阿齐那没有莫名其妙失踪,顾妍大抵也会这样想。
外祖父他们到底还是不全知晓阿齐那与顾修之之间的牵连。
本该松口气的,这时又不知怎的心情沉重起来。
而反观镇国公府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郭太医再次被请来会诊时被唬了一跳。只见萧泓原先被踩得稀烂的部位竟像是重塑般地长了出来,完好无损。萧泓的表情从痛苦趋于平静,既没有高热,脉象也没有异样。
要不是早上还见过那个部位,郭太医神情惊骇。
“竟,竟然好了?”
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是什么样的医术,能让被踩得粉碎的肢体修复成本来的样子?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郭太医跟见了鬼似的。
镇国公俱却长长松了口气,“真的没事了吗,你要不再看看?”
郭太医擦着脑门上的汗,“老夫这点还是看得准的……”
他刚刚已经看过很多遍了,还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他龇牙咧嘴的……这居然是真的!
郭太医眼睛晶亮:“究竟是哪位圣手,有这种本事?老夫不才,想请教一二。”
镇国公讳莫如深:“恐怕不大方便。”
郭太医深知这种高人都有某些怪癖,虽然深感遗憾,但也不多勉强。
再三确认过萧泓相安无事后,晕晕乎乎就回了太医院。
金氏感动地几乎落泪,双手合十感念亡夫在天之灵,激动了许久。回过头便与镇国公道:“父亲,您决不能放过了顾修之!”
镇国公脸色端凝,一言不发,转个身就回了外院。
那是个驼背的老婆子,苍老的双手摆弄着光洁莹亮的骨牌,缓缓摩挲。
听见动静了,抬起眼眸一眼望过去,浅笑了笑:“可满意了?”
镇国公默然坐下,“你有这么好心?”他嗤笑:“昆都伦汗十二年前既然答应了罢手,这时候你再来做什么?”
阿齐那咯咯笑出声,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镇国公,一条命和一条腿,孰轻孰重,不用我说吧?”
她敛下双眸,慢条斯理:“大汗既然答应过您,势必是会遵守承诺,我此番前来,却是为了别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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