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骄阳,山道野花丛生,清风温和,伴着丝丝淡香,卷起衣袂,拂过发缕。置身高处,景晨负手在后,垂首俯视远处,草屋房舍,人丁往来,或聚或散,穿梭忙碌。
抬手将鬓处的发丝捋至耳后,白玉般的耳珠形同透明,皓腕轻放,仔细注意着身后动静。须臾,传来脚步,她合了合眸才转身,待看到眼前二人时,嘴角浅笑。
“贵人,您的吩咐我们已经办妥。”
景晨身前的五六步处,站着两个汉子,其一黝黑粗狂,嘴角青紫,身上灰色补丁的旧衣沾满尘土,膝盖处布条成缕,左肩旁露着大洞;另一个身姿矮小,尚未成年,衣衫亦是脏乱,却容透坚定。
他二人视线均不敢直视景晨,垂首恭敬。
“其实,你们不必如此拼命。”声音淡而平静,纯粹毫无其他。
那年长的汉子抬头,对上眼前衣容鲜亮的贵妇,憨直的面庞充满感激,响亮回道:“贵人您给我们派米添衣,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明白感恩图报的道理。您和咱们非亲非故,如此接济,眼下不过是这么个小事,哪能推辞?”说得理所当然。
“您请大夫给我娘治病,我帮你,现在两清。”那年小的粗衣少年,嗓声诚恳。
侧过目光,景晨盈盈而问:“劫人这等事可不小,你们难道就不怕我是在行恶,今后教你们卷了官事?”
那少年方张口不待说话,旁边的汉子就抢先道:“我们都是去年水灾从青城流落飘零到这的,近一年的日子,也没见官府有个什么动作,更别说是旁人了。贵人您出手大方,不止给我们粮吃,还请大夫。如此善良,怎么可能行恶?”
“反正我娘说了,不能白拿别人的好处。”微稚的声音中透着倔强。
景晨眸色复杂,这些人,终日为生计温饱忧愁,性情憨厚,不过是小施恩惠,居然就如此满足。
前世里,作为宠妃,朝堂要事她也有所耳闻,或是北方闹旱,或是难民暴乱,当时入耳,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她所听闻接触的,都是哪个官吏贪污,或者哪派被弹劾诬陷,从未曾为最底下的百姓们着想过。
回想起方才那些饥荒病恹的面庞,在接过白米时的激动和兴奋,景晨心生讥讽。他们只求温饱,而自己的前世,终究堕落在争名逐利、为求富贵荣华等身外物中。直至来到这山下难民的聚集点前,她都以为能够用银两办妥的事,便不值一提。
“你们可知,方才信誓旦旦说要报恩为我办事的,并不止你二人。”
二人对视一眼,想起刚刚的争夺搏斗,不约而同地点头,“贵人那般做,必然有您的道理。”
景晨冷笑,“去的时候,明明有八人,回来却只有你二人。”她的话中没有失落,反而带了几丝笑意,“有三人待看到任务目标便止了步子,你们可知晓原因?”
“是,是因为那被敲昏的女子,便是贵人您。”少年直言,目光仍有疑惑。明明已经绑着送到了山下的破屋里,她现在怎么又到了这儿?贵人们做事,都是如此高深莫测的吗?
景晨不置可否,“那你们呢,为何要会完成到最后?”
“贵人您吩咐,说候在那儿,自然就得遵令行事。”年长的毕竟成稳,便是好奇,也没有表现出来。
对此,景晨很满意。她想要的,是处变不惊,忠诚以任务为首要的人,而非那种唯唯诺诺犹豫不决,临阵退缩之辈。展笑着自袖中取出个荷包,递至二人跟前,“你们很好,帮我完成了事,亦没有贪图那些华美首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莫测高深的少年美妇,是在打赏他们。
可却是谁都没有伸手。
似乎知晓他们心中所虑,景晨往前两步,缓了声郑重问道:“今后,可愿意替我办事?”
二人齐齐抬头,眼中充满希冀,却又带着几分小心。
“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不止长者,还有弟妹子女,难道就不想寻个差事养家糊口?”景晨循循善诱,声音低沉而诱惑,“放心,替我办事,绝对比你们进城做事要轻松的多。再且,我从不亏待手下的人,月银每人十两,如何?”
月银,每人十两!
两人皆是瞠目结舌,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耳。要知晓,从来手头便没有几个铜钱,何曾见过银子?别说城里摆面摊的小贩,就是开铺的掌柜,一个月怕是也难有十两进账。
若有了十两,全家的日子不用忧愁,更还会有剩余。
察觉他们诧异,却又隐含希望,景晨复开口:“我未开玩笑,便是十两一月。要知晓,便是大院里老爷太太跟前的得力妈妈,一个月也难有五两。此刻你们沉默,莫不是不愿意?”
她的眼神很真诚,没有城里贵家姑娘和夫人望向他们时的鄙夷和轻视,平淡却含着某种莫名让人臣服的威严。她髻上垂下的珍珠流苏,随风摇曳,在丽光下显得高贵而华美。
那种萦绕她周身的贵气,逼得人忍不住匍匐在她脚下。事实上,二人亦慢慢跪了下来,似乎脑中还未清明,动作便已然做出,“叩见主子。”
这声称呼,便是认了景晨这个主子!
她满意地扬起唇角,定定地看着他们朝自己三叩首。认主仪式完成,景晨唤他们起身,目光于平淡中夹了几分信任,手中荷包再次递去,“方才算是考验,亦是任务,这是你二人应得的,收下。”
明明均只是单纯的报恩,但此刻却谁都不敢再推脱,依言收下。
事实上,他们真的很需要银子!
景晨关照了几句,让他们先回去收拾整顿,“既是为我办事的人,怎么能没有栖息之所?这里的银子,你们先拿回去安置。”顿了顿话,开口问道:“你们都叫什么名?”
“没有名,别人都喊我老三。”
“娘叫我阿图。”
景晨颔首,表示记着了,复再说了几句便欲下山。
“主子,我们去哪里找您?”
既是为奴,自然得办差事吧?
景晨停步转身,好笑着回道:“我可不是缺长工或者随从护卫,你们不必跟在我身前。若有任务,自然会交代给你们,平日的时候你们照常过日子,等到之后银钱下来,便是要做买卖,我也不会拦你们。但今日我这话先撂下了,你们此刻认我为主,他日若有背叛,可轻饶不了你们!”
二人忙表明忠心。
月银十两的活,去哪里能找到?大户之家的管家亦不过如此吧?
在景晨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后,二人似乎仍旧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阿图侧首低问:“这贵人怎么就信了你我?”
老三摇头,怔怔道:“我也不知。”说完却掐了把脸上的肉,疼地“哎呦”一声,“这可真是上天赐福,遇着了贵人。”低头掂了掂手中荷包,竟是有约莫好几两的银子。
……
楚景涟是被一阵凉意给唤醒的,缓缓睁开眼,待看清眼前人,想开口大骂但方动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周边满是尘土,手脚被绑,后颈酸疼,冰凉的水珠从她脸上滴落,混入尘土。
望着被水泼醒的楚景涟,对方满头饰物尽除,发丝微乱,狼狈偏又眼露狰狞。景晨忍不住弯身,笑着言道:“你终于醒了?”
八名汉子,先后埋伏相争,其中亦有人图谋不轨,卷了楚景涟周身的首饰逃跑。景晨在暗处观着一切,唯那老三和阿图比较老实,纯属是想要报恩。恩德已施,再加上天价的月银,不会有人傻的想另觅新主吧?品德能力皆已过关,景晨为手下有人而感到兴奋。
“是你这个小蹄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让人绑我,你想做什么?”楚景涟目光鄙夷而厌恶,似乎仍旧未意识到危机,只觉得眼前人污了她的眼。
景晨直起身,摇头不耐道:“醒了就好,聪明的就别再开口,听我将话说完。”
“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这么同我说话?赶快放开我,真是不知死活!”
景晨却突然从怀中取出匕首,把玩着警告道:“你最好安静点,否则别怪我心狠!”
看到银光,楚景涟终于觉得害怕,哆嗦着问道:“你想做什么?别忘了,你娘还在楚府!”
景晨睨眼,冷漠道:“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明话告诉你,你嫌我碍事,就以为我想与你共存?即便我现在真的杀了你,扔在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人知道。楚太太要的是君府少奶奶,当你死了,难道还可能对我下毒手?”
楚景涟不笨,闻言忙闭口噤声。
“你留了一堆麻烦给我,想我帮你料理,便不该再晃悠人前。等会天香楼的妈妈会将你带走,这段日子你就住在那,千万别妄想逃跑!”景晨总是柔婉的眸中闪过狠厉,透着不容人忽视的威严和霸气。
“天香楼?你让我去红楼?”楚景涟惊恐万分,对方如此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似乎知晓她心存侥幸,景晨复又弯身,认真带笑着说道:“别擅自做主,以为利用你楚大姑娘的身份便能逃离。天香楼等地,你该明白不是你能惹事的地方。”说着取出帕子替她掩上容颜,“你规规矩矩地住在那,不要有小动作。虽说楚大姑娘是不可能接客,但有种生意你许是没听说过,黑暗之中看不清容颜的女子虽是廉价,却极受那些贪欢图色男人的喜爱。”缓缓替她解开绳子。
便是得了自由,楚景涟也不敢有逃跑的举止,身子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
景晨提步离开,声音冰冷而不容反抗,“若还想要面子,就好好遮着你的脸!”
……
回到君府,已近酉初,景晨直入寝屋,令人备水沐浴。竹云边准备洗漱用物,边凑前低问:“奶奶真聪明,居然想到去难民处闪身离开。不过去的可真久,见着原少爷了吗?”
景晨轻“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紫萍紫芝可有知晓我半途离开?”
“不曾,奴婢和竹雨一直守在外面,她们忙着指挥人分发东西呢。”竹云满脸笑意。
景晨点了点头,挥手让她们下去。
似乎有所疑惑,“奴婢们留着伺候奶奶吧?”
“不必了,先下去。”景晨的声音不禁柔了几分。
竹雨纳闷要发问,但竹云似是想到了什么,拖着她就退了出去。等到门外,才左右看了轻语道:“你个傻丫头,奶奶见到了原爷,现在怎可能让咱们伺候?”
竹雨顿了下,了然地欢笑满颜。
书房内,紫萍正在同大爷回禀:“……奶奶从茶楼出来后,便去了胭脂铺,说是想选几盒。不巧,遇着了天香楼里的妈妈,那人还以为我们大奶奶是为了取悦讨好丈夫,竟是主动上来说了好些……”话至此,觑了眼坐着的主子,继续道:“奶奶自是不愿听那些不入流的话语,可那妈妈热情,愣是拽了奶奶说了许久的悄悄话。”
大爷幻想那般端庄的妻子在听得那种言语的场景,心底好奇,定是脸红如潮吧?转念,复又生了几分怒意,那些不识趣的花妈妈,居然大胆到了这种地步?!
“然后呢?”
“大奶奶听说城外有难民,便命奴婢们置了好些衣粮,然后亲自去外面分发给了他们。那些人都夸大奶奶善良,听说咱们是君府的人,更是兴奋感激,说着大爷和老夫人恩德无量。”
话至此,紫萍疲倦的脸上洋溢出笑容:“……不过后来奶奶身子不舒服,奴婢本想先送她回来,但奶奶坚持说才来便离开,显得不够诚意,指不定被人说是虚伪做作,故而在小屋里休息了半个晌午。竹云二人陪着,待等傍晚奶奶说精神好些了才回府,所以有些晚了时辰。”
大爷感慨妻子善良,为她亲自去接济难民的举动感到震撼。总以为她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没想到还有如此一面。
之前他用计,暗敲了三房,令三叔将已偷用的银两补了回来。原想着其中有妻子功劳,今早问她缺些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对方却是摇头,最后只要求外出走走。
听得此番回禀,大爷对妻子有了新的认识,心起波澜,摆手就挥退了紫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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