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听不太懂胤礽的话,水浩却也不曾苛求语句皆通,捡了紧要几个词一琢磨,脆生生的说道:“我记性是好,对我笑的,我都记得。”
听人这话说的,太招人稀罕了。胤礽回头看了胤禔一眼,道:“师兄,好福气啊。”
水浩记着每次有人对他母妃说了‘福气’这词儿,他母妃都会很高兴,想来他面前这人还是在夸他,水浩记着他二哥教他的话:‘你听谁说你好,不觉得抬眼,这人就是好的,可亲近。’当下对着胤礽伸了手,道:“哥哥抱抱。”
胤禔单手托腮,瞅着抱着胤礽脖子撒娇的幼弟,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极酸:他弟弟还没主动要他抱呢!
胤礽如今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将已一岁半的水浩抱在怀里并不轻松,正抱着人往榻边踱步,就见霍百里与方森杰进了来,立时定在原地,正与水浩说着的话也消了声,心中只想着:一年不见,方先生还好,霍先生怎的又瘦了?
水浩倒没什么小脾气,歪着头瞅了瞅胤礽,顺着人眼神回头,瞅见了霍百里,抬手拍了拍胤礽肩膀,道:“哥哥放我下来,我要同两位先生行礼。”
哦,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们又多了个小师弟,他家小弟还是别来凑这个热闹了,凑成评书杨家将就不好了。胤礽心里想着,将人放下,向方森杰与霍百里行礼,道:“霍先生,方先生,徒儿瑾安回来了。”
“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方森杰上前虚扶胤礽的手臂,待人直起身,话锋一转,道,“为师看过你考试的时做的文章,你后来可有重做?”
胤礽并不觉意外,答道:“瑾安未有重做,只在心里想了想。”
“心里想得明白就好。”霍百里接过话头,对胤礽笑了笑,道,“来,瑾安,我有话问你。”
方森杰抬步往榻边去,道:“瑾安随你霍先生去吧。”
方霍二人这番表现可称古怪,胤祉略一蹙眉,正想去看胤礽神色,察觉袖子被胤禔拽了拽,终究并未抬头。
胤礽应了一声,披了斗篷,快步去追霍百里。
今日晨起零星的雪花此时已成鹅毛大雪,更兼风疾,此时抄手游廊间并未垂挂竹帘帐幔,胤礽抬手接了一片雪在掌心,心道:他们赶在落雪之前抵京,当真好运气。
霍百里忽的缓下脚步,偏头望向胤礽,道:“瑾安运气向来不错。在江南这一年,可有温习武功?”
此时二人已出了静斋,正在北静王府的西花园中,胤礽看了眼霍百里所立之处,上前拉着人往前走了两步,随即退后半步,仰头笑道:“先生教我的那套剑法,瑾安勤练不辍,还请先生指点。”
言罢,少年已快步踏入空庭雪中,拔出腰间木剑,一横,一挑,已是起手之势。
霍百里见此架势,心头满意,对李诚奉上的手炉,也未有推拒。
少年执剑舞于雪中,手无利刃,却将肃杀演来。霍百里立在廊下,拢了拢裘衣,指尖触及里衬棉纱,正是他这徒儿在江南命人新制,千里迢迢侍人送来,这孩子日子过的当真是精细到了骨子里。可是人托生得好,入了钟鸣鼎食之家,过得好,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道理大家都懂,这孩子也能吃得了苦,所以,谁人都对这小子厌烦不起来。霍百里看着已初显桐木风华的少年收剑回视,笑着颔首,道:“不错。”
霍百里素来少夸人,这般直白的称赞更是难得,胤礽面色微红,往日的舌灿莲花也忘了,敛首规规矩矩的说道:“多谢先生。”
抬手将少年发上雪花拂去,霍百里看着少年的墨瞳,道:“瑾安当年说欲往军中效力,可是当真?”
胤礽眼神一动不动的回望过去,笑道:“疆场破敌,乃男儿梦想,瑾安亦不能免俗,却也明白这想与做之间,隔着的并非只是一时半事。”
时机与诸多因由,皆非人力可控,他这弟子所言不错,霍百里弯了弯唇,抬手捻了捻少年薄薄的耳垂,笑道:“若有机会,瑾安可敢往疆场为将?”
承万千人性命,负前人多年筹谋,或一战成名,踏骨定边,或愧对天下,为人唾弃。敢,还是不敢?胤礽想了想,忽的叹了口气,眉梢眼角都显着无奈:“瑾安素来胆大,先生尽可放心。”
这话怎么听着都带着一语双关的意味,霍百里将双手拢在袖中,笑道:“如此甚好。”即使当真叫这孩子接了他的差事,那也是他与水郅三十年之后的事了,北疆之事,或许命定由下一辈儿来了解。
方森杰站在园中假山亭中,隔着帐幔,正可瞧见下头那师徒二人携手而去,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还说不喜欢,贾瑾安可是已经快被师兄你宠上天去了。
陪人迎风赏景的胤禔与胤祉对视一眼,尽心暖酒,假作不知他们方森杰吃味之事。
浅酌半壶,有侍从入亭,呈上一封书信,方森杰看过,沉吟片刻,道:“你二人可再赏片刻雪景,酒可是不能再饮了。”
二人起身,垂手应道:“弟子明白。”
目送方森杰匆匆离去,胤禔摆手令侍从退下,见侍从期期艾艾的瞅着石案上的酒壶,胤禔无奈道:“你们也冷了半日,这酒拿去暖暖身子,我与琮儿在亭中说会儿话。”
胤祉在旁含笑看着,待亭外侍从皆退去下头木屋,轻声道:“诡之一字,乃是相较于方而言。”
胤礽同霍百里学剑法之后,因霍百里不曾嘱咐他不可外传,他便将所学剑法之道告知胤禔与胤祉。现下听了胤祉所言,胤禔立时会意,接口道:“既然要将鬼都骗过去,定力自是要求的不一般。”所以,这剑法,现在的水泱不能学,水汜学不好。
二人相视一笑,撂下这一桩事,胤禔指了指胤祉手上的珠串,道:“保成在江南请了几位玉匠,以新玉制器,其中一只镯子和一串链子做的最为精心,镯子所用预料出自云南玉矿,你这串,看着是新疆玉矿的。”
“二哥画的样子?”胤祉瞬间明了人未尽之言,笑道,“大哥可是吃味了?”
这事儿明摆着是有些上辈子的因由,他还不至于因霍青与胤祉吃味。更何况,胤礽也不曾亏了他,只是到了他这儿,就没有了这些个温馨的物件,玉鞘钢刀,冷得很,冬日里送他这个,也不怕冻着他。胤禔平声静气的回道:“胤礽送人物件儿,这是这般亲力亲为,三儿以后可劝着他长点儿几姓,别像上辈子似的,笔墨都落到对头手里去了。”
这一时,胤禔倒想起来这东西,待回了房,便登梯从书架上将东西寻了出来,配在身上,谓之去燥,此为后来事。
那一厢,师徒二人入了梅鹤园二书房,解裘除靴,拭发更衣,待胤礽团坐在榻上捧了茶,就见霍百里手里握着人送他的桃木剑,道:“瑾安,那一日的事,书信中不好言说之处,现下可否告知为师?”
胤礽自知归来必会经此一问,早打定主意坦言所有:“先生有问,徒儿必无隐瞒。那时,瑾安正为第十七式‘此心无悔’生惑,夜月所引,正感悟剑意精妙,察觉有人窥伺,自负手有兵刃,便草率行之,有复先生期望,更有食言,还请先生责罚。”
霍百里将裹着帛锦的桃木剑放在案上,道:“想来经此一事,你已记在心中,罚倒是不必了,不过,这等事再不许有下一回,莫要再惊吓你两位老先生了。”
胤礽忍不住笑出声来,直接蹭到霍百里身边坐着,抬手挽了人手臂,道:“先生可不老。”
这小子今儿竟没再说些好听的,也是奇怪。霍百里心中想着,就听到少年压低的声音:“先生,可是要往北疆去?”
他这心思可还没同方森杰说过,霍百里往身侧少年看了一眼,只瞧见少年乌亮的发顶,知人有意相避,心中好笑,和声细语的道:“为何有此一问?”
“这缘由,瑾安且细细说来。”
方森杰的声音忽而传来,霍百里闻言一惊,随即抬手掐了胤礽的脖颈,低声道:“看来这罚还是不能免了!”
脖子上的力道并不重,胤礽挽着霍百里的手并不曾放松,心道:随你罚去,只要你别大雪天里往北边跑,怎么的都成!
方森杰绕过屏风正瞧见霍百里用爱怜的眼神看着低头不语的少年,略一思付,便知缘由:素来大胆的贾瑾安这是被水臻受伤的事儿吓着了。
毕竟还是没沾过血腥的孩子。方森杰心里一时又对先前的决定有些犹豫,袖中信笺也不知此时拿出是否妥当。
霍百里却是不许方森杰再有反复,问道:“沐言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方森杰定了定神,道:“今日早朝,皇上连摘了户部侍郎、工部员外郎、刑部员外郎的管帽,已明旨令太子、英郡王与刑部主理北疆之事。”言罢取出刚刚所得信笺置于案上,又道,“北疆军情,阿利国主将逃过了河。南疆军报,圭瀛国遣使来朝。”
胤礽冷笑一声,道:“年节之时过来?好生不懂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