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壤市郊的使馆区,越野车很快驶入锦绣山,在黑漆漆的山道上一路飞驰,最终来到一座铸铁大门前。
铁门上没有任何标记,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黑夜里如鬼魅般张牙舞爪。
从隐蔽的哨所里走出来一名警卫,打着手电筒,仔细检查了司机递过去的证件。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敬了一个礼,转身按下按钮,门便嗡嗡响着打开了。
汽车继续前行,上下颠簸两次后,钻进一段幽暗深邃的隧道里。
两侧墙壁上点着地灯,光线昏黄,就像从地狱里窜起的鬼火。开出五十米的距离之后,越野车堪堪停在隧道尽头,左右各有一扇厚重的铅门,分别通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宋琳目测门板至少重达一吨,足以对付激光制导炸弹。
李正皓率先下车,为她拉开车门,沉声道:“这里是保卫司令部的预审处,所有嫌疑人都要接受内部审讯。”
男人说完,再次将大衣披上她的肩头,遮住那一身华丽的银色晚装。与此同时,司机也锁好车,小跑着上前为两人拉开右侧大门。
宋琳这次没有反抗,而是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地下世界。
细长的走廊上灯火通明,房间大多分布在山体内侧,像蜂巢般整齐排列。每扇门外都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目不斜视地守卫一切。
实木地板、水磨石墙面、铜制吊灯、无处不在的领袖画像,这是一座典型的地下要塞,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李正皓腿脚不便,走路很慢,宋琳也不着急,陪他在地道里缓步前行,用余光警惕四周。
偶尔有人民军经过,看到长官的肩章便驻足敬礼,得到示意后才绕过两人继续奔忙。走廊一侧的房间全都大门紧闭,供人出入后也会很快关上,根本无从窥探其中的情形。
走廊很长,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深藏在幽暗闭匿的地下,营造出一种特别压抑的氛围。
朝鲜半岛多山,山地和高原占全境总面积的三分之二,绝大部分耕地都集中在南韩——劳动党常常以此为借口,向饥饿的民众解释粮食短缺的原因。
事实上,除了党的高层干部,朝鲜人很少发胖,更不需要修筑防空工事,只为隐藏自己肥硕的身躯。
90年代初,由于自然灾害和国际禁运,朝鲜经济发展停滞,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苦难行军”。为了活下去,人们砍光树木、挖尽草根,使得原本就贫瘠的土地更加荒芜。
正因如此,能够留住青山绿水的地方,往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领导人的行宫,要么是大规模的防空设施。
然而,即便是防空设施,最终也要服务于领导人。这样一来,反倒让他们的藏身之所彻底曝光:在美军的卫星照片里,但凡植被完整、自然风貌良好的地方都被标注出来,作为战事来临时的重点打击对象。
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又往前走了几十米,李正皓止步于一个拐角处的房间,冲宋琳点点头,命令卫兵打开房门。
这是一间隐蔽的监控室,室内没有灯光照明,和隔壁牢房之间只有一层单面透视玻璃,看得清那边人的一举一动。
牢房里,金圣姬的四肢被绑起来,脑袋耷拉着,碎发也散落眼前,就像一株被拔光水分的植物,时刻都有可能随风而倒。
朴永植坐在她对面,用桌上的纸笔做着记录,语气十分冷硬:“你住在妙香山的时候,见过些什么人?”
“没有,”老妇的精神防线早已崩溃,话音里带着哭腔,“我被锁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和‘治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给你吃饭和‘治疗’的那些人,他们会日语吗?”
金圣姬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想接受‘治疗’,能不能叫医生来?”
她的眼眶里折射出祈求的目光,干瘪的身体打着颤,挣扎幅度也越来越大,显然已经到了达忍耐的极限。在如此强烈毒瘾的作用下,金圣姬会本能地重复审讯者想要听到的一切,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根本无法充当证人。
黑暗中,宋琳抚上李正皓的肩章,掸了掸那看不见的灰尘,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男人站得笔直,似乎并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
只见朴永植很快写完几行字,抬起头问:“这些说日语的人,听从谁的命令?”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妇已经趴在桌面上哭了起来。
审讯者一脸冷漠表情,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张英洙和他们会晤的频率如何?”
这次回答他的只有呜咽哭声,偶尔几句哀鸣穿插其间,甚至不能连贯成为语句。金圣姬捂住脸,肩背一耸一耸地抖动着,完全无法自已。
朴永植丝毫不受影响,再次低头做好记录,就连书写的速度都未曾减慢。
宋琳这才意识到,保卫司令部根本不在乎金圣姬的证明能力,他们要的只是一份笔录,用来扳倒政&治&局&委员张英洙。
“如果不是因为高层支持,即便我提出了排查侨民的建议,也不会得到批准。”李正皓的声音很平静,和隔壁正在进行的残酷讯问形成鲜明对比,“这半个月,军方为行动提供了全力支持,所以调查才进展得如此‘顺利’。”
他的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像是讽刺,更像是自嘲。
一股寒意袭入背脊,宋琳收回手臂,愕然站在原地:张英洙已经被怀疑,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当权者都不会任由其坐大——自己想要作为证人指认,并用激光器、“阿格斯”系统交换日侨的提议,肯定也会遭到拒绝。
失去金圣姬这一筹码,最高领导人不可能再对曾经的姑父手下留情。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李正皓冷冷地说:“二处也抓了一大批人,挖出一个成规模的日侨抵抗组织。”
牙齿咬住唇瓣,让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宋琳勉强点了点头。
李正皓握住她的手:“我带你过去看看。”
男人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指干修长,掌心有一层薄薄的枪茧,散发出炙热的温度。牵着她离开监控室之后,却始终没有松开,反而越握越紧,像是怕人走丢了一样。
囚犯们被分别关押在临近的房间里,直到看清这些人的模样,宋琳才明白,李正皓绝不仅仅是怕她逃跑。
第一间牢房里关押的是那个邮递员。
在朝鲜旅行必须有通行证,为了去疗养院找到柴田高磨,她和林东权曾躲在邮政车的车厢里,被偷偷运进平壤。开车的邮递员是个中年人,因为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宋琳记得对方沉默寡言,却有着格外温柔的目光。
如今他已无法睁开眼睛。
肩胛骨以极其怪异的形状扭曲,手肘向外翻转成直角,下半身血肉模糊,散发出食物腐烂的味道。若非那一阵阵深沉呻&吟,很难确定这人是死是活——他就像一台出了故障却没有被关掉的机器,只剩下对痛苦的永恒记忆。
宋琳见过、经历过诸多酷刑,甚至亲自实施过拷问,却依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脚步也出现略微的晃动。
若非李正皓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她很有可能当场跌坐在地。
“对柴田高磨进行外围摸排的时候,这个人被列为怀疑对象,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调查’。”
离开牢房,李正皓扶着她在走廊里坐下,自己也长长地抒了口气:“侨民组织的成员都是单线联系——顺藤摸瓜挖出所有线索,才能抓住真正的主使者。”
宋琳抿紧嘴唇,口腔里弥漫着一股鲜血的味道。
沉默片刻,李正皓突然站起身来:“我们走吧,他的上线就在隔壁。”
出生入死十几年,宋琳以为自己对人性之恶已经足够了解,如今却在这东北亚半岛的防空洞里,被再次刷新认知的底线。
与后来看到的囚犯们相比,金圣姬享受的绝对是高级干部待遇。
用铁棍把骨头一块块砸碎,将电极开到最大功率,被注射各种针剂,人体在巨大痛苦下发生痉挛,呕吐、失禁、休克都是正常反应。
还有冰浴,让人沉入极寒的冰水混合物里,失去氧气和热量供给,只剩无尽的抽搐,就连手指里的血液也会冻结成冰。
审讯方式如此丰富,以至于她第一次真心佩服朝鲜人的创造力。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逐渐麻木,再到条件反射似的查看、确认、离开。彼此相邻的十几间牢房,不到百米的距离,却像走过了一整座人间地狱。
罗先与平壤相距230公里,入境过程并不容易,侨民组织的骨干都曾向她提供帮助——在这些囚犯里面,宋琳认识很多人。
如今,他们基本上都已经失去理智,尊严被残酷的刑罚折磨殆尽,只剩下匍匐哀求的本能。
“最后的是个女孩,”站在走廊尽头,李正皓握住门把手,却没有着急推开,“听说她认识你。”
宋琳感觉胸口被砸了个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