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急,他必定也是想要知道扶桑国到底出了什么乱子,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三郎却是不会那么笨,一足脑都告诉他的,他还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季青辰何尝不知道现在的困局,却仍是笑语着,
“黄七哥,国使大人虽然出人意料,但唐坊远离大宋,这里可不是他当初可以孤身深入,来去自如的金国边境。”
九层箭楼的火柱烧亮了海面,连天空仿佛都燃烧了起来,照得宋船船舱里红光摇荡。
楼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舱房,站在书桌前良久不动,看着桌前挂着的那一幅一直没有还回去的画像。
终于他再次抬手,抚下了画上薄绢,把刚才觑着看了半晌的美人图掩住。
他也并没有走近大开的舱窗,去看一看唐坊里那季氏的身影是否还在,他皱着眉,转过身来,也暂且把那《陋屋烹茶图》中的季氏女子,还有她乍看之下眉目精致,仔细看去却是模糊一片的秀美侧脸忘在了脑后……
他在房中踱步,沉吟寻思了半晌,才向外面唤道:
“窃娘,准备摆宴。”
“……是,大人。”
林窃娘应声而入,因为刚才外面的火光炮响,她已经心中不安,此时听得他吩咐摆宴,心中便有些吃惊。
“大人,外面的战事……”
楼云笑了起来,摇头道:
“哪里有什么战事?不过是想让那女坊主知难而退,自愿让出坊主之位,再者也就是让扶桑使者知道我大宋上国雍容罢了,如此一来,待会在宴上才好打探他国中的实情——”
说话间,他终是缓步,走到了窗前。
他并没有远望唐坊,反是凝神打量附近海面上,一直围而不散的唐坊坊丁和渔娘们。
海面上的火光,如同漫山沃土中有片片艳红山花,逢春齐开。
围住船队的唐坊坊丁们虽然也因为火鸦枪十声巨响而吃惊,但在轮值头目们的渔哨指挥声中,唐坊的坊丁、渔娘们都已经迅速镇定了下来。
以楼云的眼力,如何不能辨别出唐坊众人在火器攻击中的镇定,并不是他们比江北边境上的军队还要训练有素,也不是坊中头目们的指挥手腕和急智。
唐坊人,应该曾经常常听到这样的火药爆炸声,才能如此快地反应过来,平常以对。
半年前,他让佛光寺主差到扶桑的游学僧,也曾密报鸭筑山中有火药爆炸,甚至时常有擂鼓厮杀的练兵之声。
他知道那鸭筑山延绵百里,是边地荒山,极深处的林海里也就像是他出身的西南夷山一样,走上几十里都没有人迹,抬起头也看不到天空,只看得到浓密遮天的巨大树冠……
王世强到底在唐坊里隐藏了什么?
韩参政是否有借北伐擅权,而后在战事开启军权在握后,一面称臣割地予金国,一面回兵谋反之意?
也许他是杞人忧天,韩宅胄就算是太后的族侄,却也是十年苦读,三榜连中的进士出身,不至于有如此狂悖之举,但此人在官家面前提起明年就要开始的北伐之战,却绝不乏借开战揽权在手,独掌朝堂的野心。
王世强虽然以楼氏女婿的身份为掩护,但他楼云岂能不知,他如今已经是韩参政府中最重要的谋臣策主。
还好他这一次来到这东海之上,毕竟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试探结果。
——只看这些坊丁、渔女们在季辰虎指挥下矫健灵活的进退,还有几千条渔船的变阵中对大宋《仁宗朝御制攻守军阵法》的娴熟,可想而知:
唐坊女主三年前如果嫁给了王世强,回大宋定居,随她而回的上千坊民名义上虽然是她坊中的工匠,却必定个个操练如同兵士,精擅火器。
从明州城到临安京城,最慢不过三日的路程。
外有北伐国战,皇城必定防备空虚……
她如果真的参与了逆谋……
其心可诛。
“你告诉翩翩她们,不用担心害怕,就当是在泉州城里看着官家万寿节里的烟火吧。”
他笑着安抚紧张的林窃娘,让她安排好同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官伎,
“外面的动静不过是让季辰虎回去得有面子,也为本官今晚的管弦之宴一添声色罢了……”
“是,大人。”
她心中稍安,不由同他一样看向窗外,仰望渐渐升起的半弯月色。
她想象起一两个时辰之后,月上中天,五船相连,在如此月色海浪中摆下管弦之宴,随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乐伎随着涛声,吹响恩主楼云最爱听的《山鬼》之曲……
那细细的萧声,是不是太过悲凉了些……
“大人,听说那平安京城来的式部丞,还有王小纲首请回来的太宰府藏人将也都是扶桑贵族出身,精通音律,他们为了今晚的国宴刚才居然同时回了太宰府,说是精心准备,带扶桑女乐同来赴宴……”
她并不急于离去,反是谨慎禀告,恩主身为国使,她手下的乐伎们必定是不能在宴上失色,让恩主蒙羞的。
她待要开言问一声楼云在国宴上是否还有什么额外安排,却见他并没有留意她的问话。
“大人……?”
她悄悄看去,或许是没有把扶桑使者太放在心上,楼云抬手把舱窗推得更开了些,双眼透过舱窗落在唐坊的方向,久久不变。
她在他身后,悄悄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不知他是在看着那季辰虎如何回坊,还是凝视着夜空中那一抹未曾改变的绿影,等待坊中他们姐弟的自相残杀……
她不由得就心里一跳,只觉得他的神色有些怪异,不由得就含笑说起了趣事,为他排解,道:
“大人,还有那位海兰姑娘,她刚才托我禀告大人,虽然来不及上船赴宴,却愿意在海涛之中献上一曲,为大人的管弦之宴稍添声色。”
“唐坊的李姑娘?”
楼云终于转过头来,微有意外,“果然是前朝忠良之后,这边蛮岛国居然有如此难得的女子。”
他想到那李海兰出众的容貌,稳定冷静的性情,还有她在刚才的混乱中操船,传令,调度上千渔娘小船时的熟练,看来竟也是个能文能武的才女。
没料到,此女居然对音律也有所涉猎。
虽然楼大和船上那些年轻家将们一个劲地胡乱打听着这美人有没有情郎,寻着机会在船上和她搭讪,弄得人人侧目,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通才有所收敛,然而此时美人献曲,他也难免心境愉悦了两分,暂且把唐坊里的事务放下,欣然笑道:
“转告李姑娘,本官静待佳音。”
唐坊美人,何其之多哉……
不知季辰虎回坊时,她要如何应对?
……
海面上的喧闹时已经渐渐开始散去,两座九层箭楼在楼云的故意示威中,已经毁于大火,一段半截楼顶燃烧着倒塌下来,砸入海面,掀起了漫天火星与小山般高的水浪。
坊中出海的坊丁和渔娘们,却早已见机的划船远离,避开了层层的火浪。
五百条板船和一千余条渔船四散在海面,等待着决定议和的季辰虎,传达接下来的命令。
李海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渔娘上,试吹起了渔哨的清音。
音波四散了开去,渔娘们虽然觉得现在就歇息未免太大意了些,但轮值首领下令烧火就食的哨声很明确,她们便也放下了渔桨,开始在后甲板上生起小炉,煮起了鱼粥。
海面上,渔火点点,如同漫天的繁星闪烁。
季青辰站在货栈楼顶,远远看向了天地辉映的斑斓海面,看到战事已休,国使所在的海船上有船丁们打扫甲板,铺垫地衣几案,偶尔还能看到美丽乐伎的罗衣翩翩……
她知道,那位楼大人的武戏已经唱完,接下来就是文戏开场。
“传信给海兰,也把李先生整理出来赎三郎的财货单子传给她,让她呈献给国使,就说是三郎有眼无珠,冒犯国使大人,但却不是唐坊三万坊民心怀故土之意。”
夜风中,她抚去耳边细发,微笑着,
“唐坊留给那位楼大人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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