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你手脚也太快了些,王贤弟要知道那观音院里的钱炉子出事了,一定又要气恼一场。”
“王纲首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家中解释观音院的钱炉吧。”
她转身,随意指了指鸭筑山方向的天空,“那本来是他用为王老纲首祈寿的名义建起来的吧?”
黄七郎看到一道灰金的浓烟已经在夕阳在冉冉升起,他曾经陪着王世强去看过那四座钱炉,自然一眼就瞧出了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观音院没错。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咬牙,一拍胸膛,勉强笑道:
“大妹子,这事儿我就替王贤弟作主了,以后这事儿咱们就不用再提了。”
他心里明白,她这样说的意思,反倒是放了王世强一马,不会把他身为纲首,违旨走私宋钱到扶桑,私下和太宰府主官勾结印**的事再拿出来说——只要他别再惹烦了她。
“自是如此。黄七哥还是劝他一句,以后再到我门上来提些纳妾的事情,就不是四座钱炉子可以说得过去了,要知道大宋的言官也是很喜欢无事生非的。”
“那是,那是——”
黄七郎暗暗抹汗。
他陪着王世强三次上门逼亲,每次回去后王世强都折损了一大笔生意,最要命的一次还在扶桑下关口沉掉了四条海船,淹死了一百二十匹战马,谁都知道这是她对求亲的事还以颜色,只是这一回四座钱炉子的事,干系不仅是王世强的生意和声誉,而是韩参政的官声了。
黄氏货栈这几年不断地为她转运金砂、海珠,暗暗通过各种渠道呈献进韩参政府,支持北伐的各种准备,他比王世强更清楚,她虽然远离大宋,东海却拦不住她点点滴滴在明州、泉州等港口的长年经营,他更知道她对韩参政府的关注有多密切。
可恨是王贤弟不听他的苦劝,当初非要和楼家结亲,更要命的是王贤弟连个提前知会季青辰的消息也负气不愿意向唐坊递。
按他黄七郎的意思,就算是乡下村男村女闹分手,好歹也要当面互骂几句,说不定还要把互赠的帕子、布头劈面丢对方脸上,叫上同村的兄弟姑姨再踩上几脚才算是了结。
王贤弟真不愿意娶她了,也应该在订亲前写封信,差个亲信回唐坊告诉她一声,赔罪挨骂也都担着,才算是个诚意,没有这样不声不响就把四年的情谊一笔抹了的。
做不成夫妻,难不成以后也不要做生意了?
毕竟是太年轻……
“谢家箭楼,还是多谢王纲首。”
她微微一笑,没再有什么言语,顺手拿起了挂在鼓架边的望远镜,从镜筒里看向了唐坊外的海面,还有不断传出螺号的两座箭楼。
黄七郎知道,只要她收下箭楼,就一切好说,不由得就松了口气,至于她手上的望远镜——他早就见过季洪衣上拴着的镜片,更清楚她内库作坊里做出的望远镜,所以见怪不怪,也把手搭到了眉头上,望向了海面。
唐坊入海口之处,尖礁密布,海船要从东海进入唐坊停泊,入港口外仅有不足两条海船并行的一条狭窄航道,是可以安全通行的。
所有海船只能沿着安全的航道,从两座小岛之间驶过,才算进入海港。
那两座名为小岛实际上是大型岛礁的据点,已经被谢国运占据,岛上昂然耸立着两座九层木拱塔楼,楼顶各有人影屹立,手中箭光锐寒。
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经过这两座箭楼,就不能进入唐坊。
而她的唐坊甫一开建,正是谢国运凭借着犀利长远的眼光在海面上抢先建起两座箭楼,掐住了唐坊进出的海道,如此一来,就算他做生意的本事只有被王世强痛宰的份,他却奠定了台州谢氏在东海上屹立不倒的地位。
更要命的是,他又凭着不要脸的贿赂,用重金换来了扶桑国的公文,公文里居然把这两座岛实封给了他这个异国人。
而这位喜欢画工笔美人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世家公子,这位瞒着家里在唐坊养了十二名扶桑、高丽、三佛齐等外夷小妾的谢国运,本是江浙海商世家之一,台州谢氏里的嫡出子弟。
他也是所有宋商里,唯一以宋人的身份得到了扶桑土地的人物。
只不过,她和王世强在吃惊他占地建楼的手快之余,同时对他万分鄙视,暗骂他这谢家嫡出子弟,唯利是图,没节操没底线,原因却是:
谢国运为了得到扶桑国主授地的那封公文,为了死赖在那两座箭楼上舒舒服服和唐坊分帐,他居然改了名字——他瞒着台州谢家,瞒着他家二房里曾经出仕为参知政事——朝廷中副宰相——谢氏叔祖谢老大人,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扶桑人的名字:
鸟饲二郎。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回响起了季辰虎的声音
“阿姐,我们改姓吧!像谢国运那样,把季氏改成虎饲,龙饲,鸟饲,什么饲都好!”
她分明还记得当时听到这些话的震惊,心里对谢国运没皮没脸,不做好样子的痛恨,更记得季辰虎横眉环眼,把扶桑国地图重重铺在她面前的样子。
“阿姐,平清盛一直重病,你不也觉得他离死不远,死后一定会有内乱?唐坊并不是没有夺占九州岛的能力,趁他们内乱时徐徐图之,如果有机可趁,咱们再抢占几个四国岛上的封国,接下来,如果能趁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推进到本州岛平安京城附近的话——到时候我们改姓平氏,把家谱一直修到神武天皇什么的身上,像平清盛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平清盛,也是自称为前前任扶桑国主的私生子,才有名份主宰扶桑二十年。
然而那时,听到自己弟弟所说的,清楚明白要入侵扶桑的谋划,她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又穿越了。
她这十年辛苦,只是想不受欺负地和大家伙儿一起吃饱穿暖,过好日子罢了。
“阿姐,你忘了我们爹娘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只叫你阿大,叫我阿二,姓季不姓季有什么了不起?”
她试图冷静下来,向季辰虎这个亲弟弟说明唐坊没有海船,又拿出二郎买来的中土历代史书,举出战例,想说明骑马陆战和海上水战并不一样。
他能横行九州岛、四国附近海域和濑户内海,但如果登上了扶桑最大的本州岛,唐坊里会骑马的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也根本没真正参加过马战。
然而他却用更实际的眼光一一反驳了她的理由。
扶桑内乱,唐坊这里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要么战,要么逃。
她只能以退为进,劝他学习骑射、兵法之术,又连蒙带骗地哄着他,说是等她的内库工坊里仿造火器成功,再为他多制一些,将来未必没有堂堂正正冲杀战场,定鼎扶桑的可能,她的拖延之计却又被他驳了个落花流水:
“阿姐,你居然这样糊涂!?北宋有火器不也早就亡国了?勇力不足为恃!宋国的兵书虽然是出海禁品,但我早已经弄到手了,那上面都写着步步为营,不战而胜为之上。我们在扶桑是外人,当然不能妄想一步登天——”
她只记得他反复不断地纠缠着,劝说着:
“阿姐,我们改姓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二郎的那些认祖归宗的虚话不能听!他读书读傻了,才会想回大宋!我们在扶桑有唐坊,退能保立身之地,不看外人的脸色,进也能等待时机,未必没有在扶桑裂土称王,自立一国的机会,回大宋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阿姐,我们改姓吧!”
面对如此难堪的局面,她曾经无数次地后悔。
她后悔,在那三年辛苦为奴的时光,在用汉字佛经教他粗浅识字之外,没有功夫再教他更多的她自己都不太在意的古代礼仪廉耻。
姓季,于她而言是理所当然。
十年前在烧村流浪的路上,听着季辰龙这个堂弟,小村里村长的儿子讲述他们的姓氏、名字,发现她还可以继续和前世一样姓季时,那一瞬间在心中闪过微微欣喜,清晰得她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只可惜三年为奴,出寺回家之后,她又忙于建立唐坊,与宋商来往,与扶桑人抢地盘,更没有来得及像李先生家一样,就算完全不记得祖宗的名字,也要在家中摆上一个李氏牌位。
她应该像李先生一样,带着三个女儿每日向牌位晨昏磕头,回忆李氏祖上光辉历史,回忆李氏祖宗在宋高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披身之前,是被篡夺的后周柴氏王朝里最后一个誓死不降,举家逃到扶桑的状元公……
否则,她绝不至于日日要面对三郎的纠缠,却只能哑口无言……
她不能不疏远三郎季辰虎。
她不能不切断他的财源,阻止他召兵买马,阻止他和扶桑关东的谋反贵族暗中联系。
就算她也不同意二郎仓促归宋的提议,就算她也认为唐坊无法置身事外,她也要压制三郎,还有南坊里当初随他从南九州岛迁来此地的南坊上万之众,二千余户的坊民。
毕竟,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如汪婆子一样把切身利益牢牢捆绑在三郎身上,而南坊里上千的强健坊丁,在这十年与北坊的内斗中,无形中已经成为了季辰虎的私兵。
要解开这个死结,她只能扩大八珍斋仿制品的山寨生意,日以继夜地筹集巨木和钱款,寻找可以秘密建船的港口,加快建船的准备。
同时,她也不得不暂时接受泉州陈氏的提亲。
没有了王世强的支持,她压不住三郎,她需要让坊民知道,即使没有了四明王氏,她在唐坊也不会被两个成年的弟弟压制住。
就算季辰虎是他的亲弟弟,只要他不改变入侵扶桑的念头,她就不会把坊主之位交给他。
三郎七月初七就要行成年礼了,她必须得为血气方刚的老三打开一个新局,宽阔广大得足够他横冲直闯,否则他真会在成年礼上说出改姓的混帐话。
——她绝不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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