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祖宗成法,在仁宗年间,为了市舶司的商税年年足额呈进国库,官家就下旨严查港口地方官员夺占番商财货的恶习,为了鼓励海外番商进宋交易,朝廷是允许番商越级告状的。”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上的铜镜,微笑着,
“本官听说赵爵爷也被召到京城,心中关切,却因为这一回出使的事情重大,不能多作打听,一直想找机会向秦大人请教一二——”
秦从云勉强回笑着,心里却懊悔着没有听王世强下船前的警告。
他就应该呆在王家的船上装晕船,不应该为了这些古玩和画卷而移步到楼云船上来,被他捉住机会来查问这铜镜案的内情,更暗恨他故意把王世强调下船。
海船不是他的通判官衙,船中内外那些船丁们闲极无聊时除了赌钱,就是比女人还要嘴碎,什么事情都隐瞒不住,楼云身边的那骏墨简直是瘟神附体地缠着他。
王世强要是在,以他的手段自然容易为他找个借口,严控船中上下眼目,就连晚上宴请扶桑使者的管弦国宴也可以推托。
王世强忌惮楼云,楼云何必不知道王世强精明过人?
“秦大人,听说大人这一回进京城面圣,出任副使之职时,那箱铜镜也运进了大理寺,而大理寺的主官恰好又是江浙出身的进士,大人省试时的座师,想必大人一定是去见过那箱证物了,可能给本官说一说真假……?”
秦从云尴尬地看了一眼那古镜,自忖面皮的厚度不够,面对上官的追问,只能道:
“就算不是为了这桩案子,大人难道不知这八珍斋铜镜的真假之争?”
他转眼就拿定了主意,与其逃避和试探,不如结结实实从楼云嘴里交换到官家对此案的意向,也好让座师刘大人把这件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他秦从云在明州已经四年,考评为上,就算这一回的正使之职失之交臂,只要有座师的赏识推荐,回职京城入大理寺也是理所当然,
“下官听说,赵爵爷在官家面前哭诉,说他府里的古镜只是江浙海商从海外买回来的山寨品,并不是斜力刺在泉州八珍斋买的真品,他绝不敢私下豢养海贼,在海路上杀人劫财,更不可能夺那番商的爱妾。”
帘外脚步声碎,没到门前却又退了回去,秦从云当然听出了脚步声是林窃娘,想必是有事禀告,看到他们还在密议,又退了回去,他瞟了一眼放下的珠帘,压低声音道:
“大人可知,官家已经差宫里的中贵人,暗中来明州查问真假铜镜的区别了?
楼云眸光一闪,终于听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中贵人当然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正好和他心中的疑惑互相印证。
官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出使前把他召到观潮楼,突然提起了东海唐坊。
一切都按他楼云的计划发展。
这一次借铜镜案,他不仅要肃清泉州一带的海贼,警慑受官家指命聚居在泉州城的赵氏宗室,让他们不再勾结海盗胡作非为,以便全面整顿泉州水师,更重要的是,还要彻底斩断王世强的一只得力臂膀——唐坊。
所以他才用尽手段,得到了出访高丽的正使职务。
王世强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毕竟不是科举正统出身,心思偏邪,他为那些朝中的主战派献上的北伐大计,有四成是为了国运,有六成却是为了太后外戚邀功夺权。他们分明知道仓促行事只会功败垂成,却不惜风险,宁可让大宋元气大伤,也要准备北伐。
至于那位唐坊女主,就算她与王世强确实有情,他当初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族妹的恳求离间了他们的那一段姻缘,但现在木已成舟,她与其恋着旧情做王世强的平妻,还不如嫁给陈家二房的次子做正妻。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还给了她一个夫君。
把唐坊的廉价山寨货在东海上扫荡一空,让福建海商的八珍斋正品重返市场,正是他需要秦从云的地方。
他心中电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道:
“听说太后身体不适,连七十寿诞都耽误了,官家不仅要在宫中侍疾,还要为宗室奔忙,果然辛劳。”
京城临安地近江浙,皇宫里的事他知道当然得不如地头蛇们清楚。
秦从云被他逼问,只能咬牙,苦笑道:
“大人,并不是下官不肯禀告,下官也只是听说太后寿诞里,查出了寿礼中的古玩竟然也有没有加印记的山寨货,惹得官家大怒,连太后身边两位受封了县夫人的亲信老宫人,听说都牵连在内……”
唐坊的山寨货生意做得太大了,光是做八珍斋的山寨已经满足不了那位女坊主的胃口,她现在已经直接假造古玩,还卖进了宫里……
陈洪未必是她的对手。
——他应该登岸才行。
楼云寻思着,嘴上随意应付笑道:
“难怪这一回明州出身的几位老大人,都没有进呈寿礼,果然体察圣意……”
“并不是如此。”
秦从云听他说起明州的事,当然是了如指掌,却摇了头,
“他们是被官家训斥了,让他们闭门思过,听说被太**中女官训斥的还是四明王家长房王老大人的夫人,老夫人本来和太后身边的亲信老宫人交好,也是三十几年的交情了,当初礼单是写的是开光羊脂玉观音并古玩八件,后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此凑巧,官家召进宫中的古玩商人,也在那天去太**中品鉴真假铜镜……”
楼云本还是微笑听着,但听到开光羊脂玉观音时,却不由得心中一怔。
王世强下船时,随身带着这件玉佛去见那女坊主,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至于宫中的这些事,他当然也有所耳闻,正是因为宗室所做的血案与山寨铜镜有关,唐坊却与江浙海商相关,官家自然会有疑心,虽然不至于让王老大人丢官,但他再想推荐秦从云做这一次国使正使职位,却是不可能了。
所以他楼云才能顺利来到这东海之上。
这才是他的步步机谋。
突然,他却听到秦从云继续道:
“太后为了宗室的清誉,特意请了他们到仁寿宫,先指了寿礼里的古玩让他们鉴定,没料到居然查出了假货,假货又是王家进献的,要不是当时两位收纳寿礼的老宫人自认失职,王老大人这一回还不仅是被训斥……”
他心中又是一怔,不由得就轻噫了一声,反问道:“王家进献的寿礼中有假?”
并不是他动的手脚。
秦从云点了头,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确是如此,但以下官来看,王家这般的世家,不至于如此轻慢,只怕是有人陷害……”
“……王家确实不至于如此轻慢。”
楼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疑云大起,秦从云的神色分明是怀疑是他陷害,偏偏他也觉得这样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用假货陷害王家。
他虽然有打击江浙海商和江浙官宦在朝中势力的谋划,却也不想竖敌太多,应该是一步一谋,先把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切断,进而由福建海商争夺东海市场,削继王世强的财源,这也就是断了主战派的财源。
而现在,三千江浙海商的海船仍然控制东海,王世强又娶了楼氏之女的时候,他并不认为需要这样急于行事。
无论如何,他也姓楼。
十多年前,楼鸾佩虽然深居内宅,却仍然用了她那闺中千金的手段,给了他诸多的照顾,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让她在王家的处境更为艰难。
只不过,现在他都不禁开始疑惑,不是他楼云,还有谁?
谁还会陷害四明王家……
他沉吟着在公厅间左右踱步,秦从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了些疑惑,楼云心中突然一闪,回想着太后的寿礼,还有王世强下船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羊脂玉观音。
他是刻意带下船,送给那位女坊主?
总该有个原因。
“开了光的羊脂玉观音?”
他自语出声,那本来是太后的寿礼,应该是因为假寿礼的事,现在被退了回来。
那季氏女子早就知道?
“是,王家献上的寿礼,第一份就是玉观音……”
秦从云见他神色有异,也心中一动,“听说所有的寿礼在献入宫中前,在普陀观音寺中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请了圣僧开光……”
两人都是精明有才干之人,说话间,都在心里各自推测着,楼云渐渐已经有了些头绪,微沉着眸,注目着手边案几上一枚枚的仿制铜镜,沉声道:
“据本官所知,太后也是极为信奉这位护海的观世音的,而且江浙一带历来是外国番人归化聚居的地方,普陀寺中,应该还有高丽、扶桑、甚至南洋来的游方僧众挂单……”
所以,他暗中差过去一个扶桑和尚也并不容易让人怀疑,但还有谁会利用寺院人多眼杂这一点来陷害王家?
“噫?”
秦从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间飞过了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置信,看向楼云,
“有海外和尚挂单?如此一来,寺里就一定有归化人做寺奴!”
他本身就是江浙籍,虽然不是明州人,却做了几年的明州通判,当然知道所谓归化人,是大宋对金国、西夏国、扶桑、高丽等外族人,甚至北方汉人渡黄河过长江回到大宋,纳入大宋户籍时的称呼。
“这些归化人在大宋停留,难免有心中空虚无根的惶恐,据下官所知,他们中有大量佛门信众寄身寺院里做火工,做寺奴,为大师们洗衣、做饭,打扫、添香——”
秦从云说到“寺奴,添香”几个字,简直是心中震撼。
他刚才经楼云提醒突然想到的答案,那位在幕后陷害王家的人,分明是呼之欲出。
他当然听说过,王世强本来要娶的那唐坊女主,曾经在扶桑的唐代古寺里做过三年的添香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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