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看向秦从云,道:
“陈洪是守信之人,必不会失言,从此以后,泉州八珍斋里出售的铜镜,是不会卖到东海上来的。”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句戏言尔。”
秦从云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位青年才俊,他唇上两撇轻须,头戴软耳黑幞帽,一身士人家常穿的青蓝淡墨纹的道服,和楼云一个样式,斯文儒雅。
因为是和楼云同一年中的进士,不仅有同年之谊,他又恰好是三甲之外的第四名,所以对楼云这位官家亲点的探花郎早就有不服之意。
又因为如今在明州做通判,经常处理的都是钱来钱往的官司实务,他的儒雅里早被逼出了十二分的精明世故。
他知道,海商们的赌约当然不是戏言,而是数不清的财货铜钱。
“陈纲首不过五条船来此,却能寻出这一百余枚古镜,不是泉州海商世家也不足以如此了,下官也是大开眼界。”
三天前的风浪后,船队终于会合,海商们都来向国使请罪。
平安无事的楼云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当然不会把老天爷的事情怪到他们身上来,反倒是泉州陈家的纲首陈洪可没这些讲究,咬着牙要报这一箭之仇,就拿公厅间里的十二枚铜镜作了引子。
这些镜子摆放在公厅间,本来是闲暇时,专供国使及属官们在途中赏玩,打发无聊的玩意。
而这次出使高丽,泉州陈家不过因为国使是楼云的原因,才在出使团队里挤开了几家江浙海商的位置,亲自压船跟来了五条福建海船。
这不仅是让江浙海商们不满,就连早就打点朝廷上下,本来想谋取这次国使出访的正使职务的秦从云,也因为被楼云半路劫去美差,早就等着要看他的笑话。
他虽然惊怒于江浙海商们借着东海季风胆大妄为,差点儿连累了他,却也没有劝止江浙海商借着赌约,在这东海上给再给陈家一个下马威。
不过因为陈洪和王世强几句戏言,王世强就指着陈家献上的铜镜,和陈洪立下了赌约,连楼云都没来得及阻止,只能听凭他们两家各出货物之外仅供船上装饰的铜镜和画卷,比一比其中的船型多寡,多者为胜。
王世强胜了,福建海商在东海上还唯一残存的铜镜生意就不用做了,如果是陈洪赢了,江浙海商以后的铜镜买卖,都要从泉州八珍斋里进货。
“陈纲首说起,呆会还要摆下酒宴,向胡纲首他们当面认输,下官更是以为太过了,不过是玩笑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商人不读诗书,本不知礼义,如今能知道重信守诺,便随他们去罢,输了便是输了,林行首——”
楼云向帘外的林窃娘微一示意,林窃娘轻笑施礼,转身而去。
她知道,楼云故意用床前画像把王世强激下船,现在就要开始收拾秦从云了。
属官们看她离去,便知道上官今晚是要大摆管弦之宴,他从泉州精挑细选带上船来的官伎美人们,不仅在高丽王宫中演奏过唐宋大曲,今晚也都会出来陪酒献艺,唱几只轻词小曲。
海上无聊寂寞,他们面上都有了欣喜之意。
至于那扶桑使者,反倒没有被他们放在心上。
秦从云眼见得楼云居然爽快认输,再想起王世强临下船前,叮嘱过他不要去楼云船上的事,心里便不由得暗觉不妙,嘴里却谦逊道:
“大人,以下官所见,陈家转眼之间能从五条船上能临时搜集出来一百一十七枚铜镜,实在也是极难得了,下官也早就听说,他家八珍斋所出的螺钿铜镜在海外享有盛誉,在南洋三佛齐等岛国是销量极大,难怪大人这次出使时,一力主张把八珍斋铜镜作为送给高丽王的国礼之一……”
楼云是正使,是他的上官,三催四请了好几回请他过来赏画,他既不好推拒,心里倒也想看看他输了这场赌局,还能不能对江浙海商们摆笑脸。
在他看来,楼云不仅用福建海船做了国使的座船,也把福建海货硬塞进了国礼,堂而皇之挡了人家的财路,也难怪那群同行的江浙海商们里总有几个要钱不要命的,三天前故意向陈家的船副漏报了要起台风的海情通报,出事后互相串供一概不认。
他虽然因为和王世强交好,一直住在他的船上,但楼云这上官出事,他身为副使的前程也交待在这东海上了,当时也气得够呛,把王世强和那几位纲首好一通埋怨。
也亏得楼云在这三天毫发无伤,满脸的风淡云清,事事照旧。
只是王世强不听他的苦劝,执意要下船,实在让人为难,没有他的威望、手段居中镇压这些胆大妄为的江浙海商,他也担心楼云恼羞成怒。
至于他秦从云,身为明州通判,他是绝不可能去得罪明州城里的这些巨商。
属官们笑谈着,都在细细观赏陈家八珍斋出产的铜镜,螺钿是唐代的贝壳镶嵌工艺,只见那青铜镜背上,皆是雪白贝壳雕刻镶上的精美船纹。
如左案上第一枚乘风破浪镜中的海鹘船,右案上第四枚天下安晏镜里的六舱画舫和彩绘楼船,还有湖光山水镜里的四轮车船和八轮车船,万里长江镜里的尖头川船,双体渔船,果然是琳琅满目,船来舟往。
细细看去,一枚镜至少就能见到一两种不同的船型,陈洪显然有备而来,他早就观察过江浙海船上房间装饰画的数量不过八十余副,以山林隐士画居多,而这九十八条船上的货物里并没有画品,而他五条船上的货物最多的就是八珍斋铜镜。
只是陈洪却没料到,他虽然能掌握东海上的季风,却仍然不了解东海诸国近十年的变化。
这里和南洋群岛并不一样。
高丽、扶桑、冲绳的汉化已深,贵族们都学习汉画、汉书,尤其近十年以唐坊作为东海贸易的中转,对宋书、宋画的追捧更加流行,王世强每回出海都随身带着三四轴本朝的工笔画卷,不时送给扶桑、高丽的官员、貴族做拉交情的私人礼物。
其中也不乏举世无双的名家真迹。
而且这样送画为礼的习惯,当然是江浙海商在东海做生间的独门秘决,绝不外传,就算他们在高丽已经暗中送出去不少,剩余的却也足以和陈洪一争输赢,为了这种赌约,九十八条船上的江浙海商全都把手边的画送到了王世强手上。
只不过,王世强前几日都不声不响地看陈洪显摆他的一百多枚铜镜,让楼云也几乎以为陈洪会赢,今日下船前才把那副《清明上河图》挂出来,实在也是颇有耐性了。
“王小纲首虽然下了船,和陈家的意气之争仍然是绝不放手。倒也像是他的性情,连本官都上了当。”
恭立在门侧的林窃娘听得楼云的话,见他若无其事说到此处,心中只是摇头。
“可惜王纲首自请先行下船,上岸去扶桑太宰府查对扶桑摄政关白大臣送来的国书之事,否则本官倒要当面赞一赞他这份耐性了。”
叮的一声轻响,他只当不知道这是王世强下楼的借口,在案几旁拿起一枚铜镜,手指在镜背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轻鸣。
“大人,以下官看来,扶桑地小国贫,远悬海外,实在也不需大人登岸一访。”
秦从云看着他手中的鸳鸯荷池镜,故作不经意地劝说着。
在这东海上,没有楼云这国使,陈洪和五条船又算是什么?
没有楼云的支持,在见到唐坊女主前,江浙海商们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陈洪和他那求亲的侄子一起淹死在这东海上了。
这几年在明州城耳濡目染,交往的多半都是海商,他也早就知道海外夷岛上有一座唐坊了。
单是为了王世强毁婚另娶的事,这三年来,明州海商们不时向四明王家抱怨的风声,他当然也比泉州的楼云知道得更多。
更何况,连官家也特意在临别时向楼云提起唐坊,他秦从云又岂能不知?一想起楼云临行前,还被官家召到了宫中观潮楼阁叙话,他就是一肚子不服气。
更不要提,楼云这一回顺风来到了扶桑海面,根本是违抗了官家在观潮楼中的旨意:
“扶桑远悬海外,未曾向我朝称藩,卿不可节外生枝,但若是情势所需,东海之滨又真如商人所言有一座唐坊,坊中三万中土遗民不忘故土,心向大宋,卿自高丽而回后,可自行斟酌,差商人召那坊中的耆老长者到船上来一述,安抚其民,赏赐绢帛,问一问辽东金国的情形,还有金国港口和高丽、扶桑间的粮食、战马、兵器交易之事,便也罢了。”
他身为副使,却偏偏明白楼云这次违旨,其中有江浙海商隐瞒台风情报的干系,他只能咬着牙,把这个回朝后告黑状的机会给白白放弃。
这一回王世强到唐坊,如果不能说服那女坊主继续支持江浙海商独占东海之利,他即便能借着楼家的人脉参加大选试正式入仕得到实缺官位,但他在东海上的根基却只怕会毁于一旦。
他正思索着,楼云却突而转头看向秦从云,笑道:
“正好王纲首不在船上,我却有事向秦大人商量。”
“大人?”
吏目们见得上官们有公事商量,并不想让他们参与,连忙知机告退。
秦从云面色平静,心中冷笑,终于知道王世强和陈洪的这番赌局,果然是楼云指使,不过是为了挑起这铜镜的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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