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瞥了谢道清一眼,笑道:
“皇后真要为文安夫人忧心,何不给她做媒?楼卿可是一直没有娶亲。”
说罢,他放下一整块碧玉雕成的鱼汤盅碗,
“宣她进来吧。”
这时辰是四更天,郊祭所在的净明院二三里范围却是帐幕不断,烛火通明。
宫中禁卫的火把从净明院一直延伸到了径山寺门。
寺门外,自从大雄宝殿到左右舍僧房,从方丈到僧官都远避去了寺外,里外都是皇后殿
上的女官和内侍。
侍从们早换了一身郊祭的新衣,低头候着,完全没有睡觉的打算。
季青辰早就等在方丈院子里。
她听得里面官家宣召,连忙低头走了进去。
禅房里都是皇后殿的女官,她因为临时做郊祭外务官,所以也穿了一身八品青色官袍,
头上黑幞帽上簪着绢花。
“文安夫人办事倒是能干。只是你这边拖了一年多才退了亲,孙御史要不是因为你
是个女子,只怕都要弹劾你为官有伤风化了。现在让皇后为你忧心。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赵扩完全没有自己多嘴小心眼叫臣下们难以自处的自觉。
季青辰连忙陪笑道:
“这是小臣的过错。所以小臣思来想去,只敢到皇后面前求了一个法子,好让小臣以后
不至于嫁不出去。”
这一两年陈文昌迟迟没和她成亲,也没退亲,并不是没有原因。
他当然就是担心她有了两次退亲的传言,以后难以婚配。
现在京城里天天遣着官媒来和季家说亲的人家,固然也是官高爵厚的权势人家。
比如小韩大人的小舅子。
比如阎郡夫人家的外地姻亲。
甚至贾贵妃因为这几天住到了玉音观里,甚为满意地方的洁净和女尼们的奉承,所以还召了她去问话。
贵妃问她有没有意思做她远房堂兄的继室。
但京城里的旧京大族、宗室人家、书香门第,那可是一个都不见影子,完全不可能和她说亲。
连谢国运看她的眼神也变成了:
你放心,楼云是清贵翰林人家,他一定在等着娶你。
否则你这辈子就只能和这些外戚暴发户们打交道了。
她思前想后,知道京城里都在传着她头一回与王世强的往事还算是外夷之人不知礼数,但这一回和陈文昌退亲,那完全就是她久沐书香仍然不知归化了。
陈文昌那是有名的君子。
她能攀上这样的夫君,就应该夫唱妇随,以沐德化。
她觉得不能明摆着叫大家说闲话,然后她在京城我行自我素完全不在意。
这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
她很想这样干,但她实在不是王世强和陈文昌那样的人。
她可是亲眼见过王世强在延和殿和几位直学士争论,他当着官家的面和这些翰林直学士们摆事实,讲道理,争议君贵民轻,还是民贵君轻。
惊出她一身冷汗。
虽然明知道富贵险中求,但这样的大贤不是她愿意去干的。
所以,借着这次祭礼,她想出了一个不叫人说她闲话的办法。
因为深知这官家喜欢吃时酸里带甜的食物,而他在祭礼结束后,必定是饿着肚子要去和
贾贵妃一起用膳的。
季青辰寻了两个月,寻了一味旧京城渡江传下来的宋嫂鱼汤。
这是高宗皇帝当初还称赞过的市井美味。
趁着他吃得开心的时候,她陪笑道:
“官家,小臣想求个手谕,让小臣把空明大师的舍利送回到山西金阁寺。”
赵扩没料到她从婚事扯到了金阁寺上面,正皱眉的时候,谢道清开了口,轻语道:
“她是高僧养大的,就说是高僧托了梦。要把他的舍利回葬后才能择人婚配。以往的都
不是正缘。这也是她的孝心。”
“……”
赵扩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不是季青辰还真不能用,“她这是想离开一段日子,懒
得听别人的闲言闲语吧?”
季青辰正求着他办事,就算不愿意承认也要点头,道:
“官家明见。再者,我也是想去金国找找空明大师的族亲。看看他还有没有族弟族兄这
样的亲人……”
赵扩听到了这里,倒是严肃了起来。
她的话里,见空明大师的族人是假,去见季家的族亲季辰龙才是真。
季辰龙如今正在淮东边境上的金国军州里做政务官。
他一边赈济灾民,劝他们回老家重新种田播种,免得来年饥灾,他一边还要催收粮草,
助着本州的官军剿灭山东义军。
楼云的计划,是要和山东义军里应外合,在北伐开始时一举拿下淮东金国境内的三座军州。
其中一座就是在季辰龙的治下。
这样的军国大事,在密信里写是极不方便的。
但知道季辰龙身份的人,只有官家、楼云、还有枢密院正副相。
她因为要给官家翻译季辰龙用大食语加着简体字写过来的的密信,所以在这件事里一直继继续续知道些消息。
她现在正是在自荐,她可以去替官家跑这一趟。
而这件军国大事谢皇后是不知道的,所以官家并没有马上作出决断。
他起了身,点头道:
“朕回宫后再决定。”
季青辰只要他没有断然拒绝,当然就是高兴,连忙施礼谢过了。
谢道清送着官家出门,见着他一路皱着眉头,知道他是有了心事。
屋里的谢掌司一等官家离去,她完全没表情的脸上就透出了诡异的神色,瞥着季青辰。
季青辰只能陪笑。
官家有事,她这小外务女官知道,但皇后和掌司都不知道。
还有她的县夫人之职,固然是她为立皇后之事立下了功劳,“文安”这个封号却是官家格外加恩的。
只有季青辰心里明白,那是因为季辰龙游说了一处金国境内的义军,说服他们暗中向朝廷投诚。
而这掌司毕竟精明,一句话也没有问,反倒小声对她说了一句,道:
“快从后面退出去。”
季青辰连忙进了皇后起居的内室,从内室通向后院的小门退了出去。
果然等她再绕到前面去的时候,就听得官家又从径山寺门口走回来了。
他不去玉音院了。
官家但凡心里有朝廷正事时,都是歇在皇后身边的。
皇帝皇后睡下了,大家才能跟着睡一睡。
季青辰回到自己的居处,打着哈欠思量着,她觉得官家的这个习惯真是太帮忙了。
至少,谢皇后不会怀疑她和官家偷偷摸摸有奸-情。
她也曾向皇后禀告过,她不时被召到延和殿见官家,是为了北伐的事。
当时谢道清只听了一句就让她不用再说了。
那一句里,她只是暗示说自己在金国西京城里有好几处田庄子。
因为是夷人,所以在金国买地落籍也很方便。
她就是西京城里的二等富户季娘子。
……
也许有了谢皇后的枕头风,官家回宫之后到底还是下了密谕。
他同意季青辰辗转离开宋国,她可以从海路由高丽成礼港进金国。
这样的出行并不陌生。
她带着六个坊丁作家丁,扮成了是在高丽和江北榷场两地做生意的信佛海商女眷。
此时,高丽国的国教也是佛教,贵族富家夷女带着家丁护卫到山西金阁寺朝圣祷福之事,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还在金国西京落了籍。
除了不是比丘尼身份,这就是她当初从唐坊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时的安排。
这一次的差别,只在于她要先走陆路,经过楼云这淮东节度使营在所驻的楚州。
她从那里才能出大宋去高丽成礼港转海路。
枢密院的公文悄悄由铺户驿站加密送到了淮东节度使营在,楼大人表示官家的决断十分英明,就应该派个人到楚州来和他商量金国的事。
文安县夫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
官家英明至极。
其后,季青辰和楼云通了一封信,客气寒暄,互相表达了为大宋尽忠,为官家尽忠的共同心愿。
她带着空明大师的舍利,坐在齐府的货船里,顺水而走。
从京城到楚州自然有河道相通。
齐府的船过了五六天就在楚州城外兴盛船帮码头靠了岸。
她刚一下船,就看到楚州这军州城门上刀兵耸立,灰黑色的厚墙垛上似乎还带着丝丝火器、铁箭攻打的残迹。
“大娘子,先去节度使衙门,还是先回家?”
她身边跟着的姬墨悄声问着。
季青辰虽然觉得公事公办很容易,但她眼前确实还没有想好,她和楼云打交道时要摆什么脸。
冷淡疏远太矫情,亲密无间完全于她这样的二次退婚女无益。
就算是客客气气,她也得担心人际关系没处理好,互相配合不到位,她去了金国反而连累了季辰龙。
“先找个干净客舍安顿下吧。”
她没让季辰虎来接她,
“等离开时悄悄召许娘子来见一面就好了。我们的行踪不能在楚州里叫人知道。”
兴盛船帮的坛口也在楚州,此时的许淑卿已经和季辰虎成了亲,十里红妆上百船河船送亲,她从京城嫁到了楚州城西聚义坊的季府里。
她自然是想去见见弟弟和弟媳妇。
但楚州这边境军州里绝少不了金国细作,她当然不能去季家,让自己身份被怀疑。
况且,她也不知道见了这一对小夫妻,是不是比见了楼云还不知怎么摆脸色。
他们成婚后,因为季辰虎在外面不安分,许淑卿还是和在唐坊里一样三天两头地吵架哭闹,怒起来就要砸摆设。
但季辰虎从小眼见的都是男人走婚的习惯,她写信劝他再多也没有用。
许淑卿离了三郎,却又是过不了日子的。
季青辰只能自我安慰,三郎在外面胡来改不了,但他又绝不可能纳妾。
结果,她毕竟没见许淑卿写信过来要和离。
她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