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从东门进去,沿水道直接进了日湖。
因为这东城的日、月双湖,正是本城得以“明”字为名的原因。
纪府在月湖的园林名唤叠春居,楼云当然早就来过。所以船过了比较小巧的圆型日湖,滑进长形宽大的月湖时,他远远地便看向了南面水岸。
叠春居坐落在双湖之间的沙洲弯形小岛上,取其两湖春景重叠的意思。
他一眼便看到了洲南面的杏林溪下,行着几条画舫,便知道是女客。
“是府里的二婶母回来了在摆家宴?还是大少夫人在请女客?”
以赵德媛在泉州宗室坊里的风传,凭她的为人处事在纪府应该能过得不错。但这一次他能不能为她订下一门满意的亲事,毕竟还是要看纪府长辈们对她的观感如何。
尤其是纪府三代所娶的四位宗女,对她观感如何。
所以,他心里还是有些把握不定的。
“是大少夫人在请客呢,大人。”
如意笑嘻嘻地解说着。
大少夫人当然就是纪大公子的老婆赵德琳。二婶母却是长了一辈,她嫁给在台州做教谕学官的纪二老爷,也是一位县主。
清明时节,二老爷当然是要带着老婆、孩子从台州赶回来祭祖的。
“二老爷夫人昨天见着顺昌县主时,还问起楼大人您呢。”
如意小心地提起了赵德媛,侧着脸在观察楼云的神色。
纪府里和楼云的交清不浅,当然早就风闻了楼云为了审案要避嫌退亲的事。
但这回,他又让纪府出面把顺昌县主接到府里暂住,他家公子纪二也摸不清楼云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昨天二老爷夫人跟着二老爷回府。因为她和顺昌县主家向上数第六代,是同一房国公里分出来的,所以就格外亲热一些。
他家二公子虽然傻,但府里的主母们,还有他如意的老娘——二公子的乳母——可半点不傻。
所以他如意今天一早来接楼大人时,就得了老娘的话,说是昨天晚上二老爷夫人召她去问了。楼大人是不是有意要给二公子牵线的意思?
她当然也拿不定。所以特意让他今日小心打探一下楼大人的口风:
二公子也二十七八岁了,这回在边军里吃了战火,差点回不来。叫亲娘搂着哭了一场他也愿意娶亲了。顺昌县主是正七品的封,他现在新得了寿威军团练副使也有从六品,虽然不及楼云的四品绯红官袍,和赵德媛也正好配得上。
至于赵德媛的品貌。在二婶母看来,配二公子是绰绰有余了。
乳母老娘也只怕她看不上二公子。二公子的脸是俊,但毕竟是刚经了战火有些显苍桑了。顺昌县主却只有二十岁。
万一她不爱大叔爱小生,二公子叫老三、老四那两位鲜嫩小生给比下去,岂不叫人尴尬。
如果能有楼大人为二公子从中说和。那当然就不一样了。
“大人,我家二公子,一直想着大人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呢……”
如意的话刚说到这里。便接了楼云似笑非笑的一瞥,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如意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楼云却是心里有了数。
少夫人赵德琳是晚辈。不好出头来问,但纪府的二婶母他楼云是早就见过的,他也打听清楚,她和赵德媛家算是近支的宗室。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反正她娘家那一房的侄女儿,纪二一个也没有看上。
“大人,席面就在那边白鹤洲上,马上就要到了……”
如意自忖要在楼云嘴里打探消息,他家公子都未必办得到,更何况是他?
他不敢再问,老实指点着纪二请客摆席的地方。
两湖间湖道狭窄,岸边绿叶深浅浓淡,伸到了湖面上层层连枝,天水皆是深碧一色。
楼云的船与那几条画舫就要相遇而过,隔着三四米宽的水面,舱中女客的衣香鬓影历历在目,楼云便准备回到舱中,回避女客。
然而,他却在不经意间在画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
她伴着赵氏坐在了前舱里。
他顿时定住了眼。
杏花溪口,落花浮水,淡色纱帘在绿漆雕窗内拢起,迎进绵绵带香的春风。
隔着冰花窗格子,季青辰淡抹胭脂,轻点双唇,乌亮发髻间两支红宝石金钗子,配上一身银红纱条裙子罩灰绢折枝花背子,华丽不失清新。
她正一边和赵氏说话,一边转头看着碧绿湖面飘飞的浅黄落花。
光天化日,她便也理所当然地看到船头站着的楼云。
因为要赶到纪府做客,他在漕船上是梳洗过的,此时他漆眸红唇,腰系玉挎带,黑漆弯脚幞帽配着一身大红色的笼纱襕袍,在深浅绿波间迎风而站,真是好一副玉面朱唇的模样。
单是他这个人,就把湖面上层层叠翠的春景占去了一大半。
“……”
诧异之后,她使绢子擦擦眼,忍着了把绢子丢湖水里去晦气的冲动,面无表情转开了头,继续和赵氏说笑着。
今日出门流年不利,才撞到这样让眼睛生疮的对头。
“……”
楼云暗恨自己眼神太好,看着她在画舫里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让他想自我安慰她没看到他都不太可能。
隔窗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唇角的勾起没有变,但眼里的笑容消失得太明显。、
他心里刚跃起来的一腔意外心喜,顿时被泼了一盆瓦凉瓦凉的冰水。
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他得罪她,似乎是得罪得太狠了?
他能指望王世强那悔过婚的小子,过几天回来摆席就能把她给劝说得回心转意?
这不是做梦吗?
他得自己想办法……
至于季青辰挑了三年,又挑了个不经商不做官却和王世强性情一样古怪的陈文昌。这样的事情,他已经麻木了……
画舫中,季青辰也正与赵德琳在画舫里说话。
说的自然也是陈家的事情。
前两天明州城最热闹的春宴,当然就是陈家的晓园。
晓园传得人人皆知的事情,则是她季青辰和未来堂叔陈洪闹翻了。
她安静地听着赵德琳在劝慰于她。
“你也别伤心,哪家里说亲不是这样?有父母在的时候,父母和媒人去为咱们出头。争彩礼、争嫁妆里带去的田地屋子。至于争迎亲的马、轿和仆役。争婚宴上的酒水摆场,这哪一件又是小事?这就是进门的脸面。断不能叫咱们受了委屈。就是坐月子的时候有亲娘自然都不一样。可怜父母不在身边的,什么事就只能咱们自己作主。”
赵德琳为人自然谨慎。吐的虽是她出嫁后受的委屈,说的是却她季青辰的事情,
“你不是和陈家还没有订亲?正是这个时候才能看两家的为人呢。换贴子说嫁妆时,婆家里多要一份田地。多要几间铺子带过来,这都是常有的事情。你也不需要客气。直管叫他们把聘礼摆出来看。谁也不是高攀了谁!你只小心别和将来的夫婿把话说僵了……”
季青辰也不想提前天在陈家晓园里,她和陈洪不欢而散的烦恼。
反倒笑着说些赵德琳喜欢听的事情。
她在明州城蕃坊的事,多亏了赵氏出面,得了她丈夫纪大公子的帮助。
那日在明州市舶司衙门。纪大公子要是公事公办,他完全也可以不理会蕃坊里的事情,
就让蕃长说了算就是。
毕竟她季青辰就算是有中土血脉。但户籍仍然是蕃商。
因为是老婆身边的陪嫁婆子引来,所以纪大公子毕竟还是在蕃长面前说了。她就算是蕃商,那也是宋人血脉,站在衙门大堂上的模样谁敢说她不是个宋人女子?
她既然来哭诉,衙门不好不理会。
另外,季氏货栈里的货物进量一直是蕃坊里的数一数二的,以前是他们栈里没人出来争蕃长,但现在她弟弟要占两个码头为自己栈里卸货,这也是理所当然。
——哭一场就得到名头,可去抢上两个码头,她恨不得再哭几场才好。
所以她当晚就取了李秋兰最好的三件织品,再次去求见赵氏,感谢她的出手相助。
至于劳四娘,她当然自有门路备厚礼去感谢打点明州市舶司衙门上下。还有主持公道的纪大公子。
纪大公子收了礼,只要一看里面一匣匣海珠、金花,难道不给老婆还敢给外头的相好?
但陈家晓园里,陈洪这边这样急不可待,却有些叫她意外。
当时她还在梅花台刚落了脚,备着三天的春宴,季辰虎那边的消息就传了来。
但他就算吃了蕃人的围攻,带着坊民退到了舟山岛普陀港,但陈洪居然就以为她孤力无援,只能任将来的夫家作主了?
居然马上来寻她催促成亲,添补嫁妆?
果然福建海商在这东海上,是新来乍到……
要不是陈文昌听到消息,丢下外面的宾客赶到梅花台把陈洪劝走了,那天她和陈洪可就不仅是吵上两句,而是为了嫁妆的事翻脸成仇了。
她也忍够了。
她和王世强说亲时,都没有在嫁妆上受过这样的气。
当初,到底是一起开河建坊时互相知道了根底,说起聘礼嫁妆,四明王家是不用指望的,王世强的私产在她心里却自然有笔帐。
所以他出什么聘礼,她带什么嫁妆,平常偶尔说上三四句,各自就心知肚明互有默契了。基本就是她季青辰说了算。
他唯一格外拿出来准备的,就是那边摔碎了的龙凤镯子了。
哪里需要和陈家这样,计较来计较去?
而她上辈子是没有男朋友,没结过婚的。
她也就没有机会,在结婚前和男朋友的父母长辈争论过房子写在谁的名下这类的事。
现在想起来,陈文昌不经商不做官,不去汲汲营营,这都是好事。但他在陈家毕竟是受溺爱的二房嫡次子——父母恩重,叔叔也一直关照他。
他夹在中间实在比王世强为难多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陈文昌送她回季园时,那一路花艳水青,妈妈们和小蕊娘都避开在舱外说话。舱里只有他与她,却是沉默相对。
她知道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但他自己做不了主。
而她却没有仅仅为了嫁给他,就把唐坊整个都搭给陈家的道理。
陈洪要她把楚扬河道上十三座码头全交给陈家来修建经营,让陈家以她捐修水利的名义去拨了这个头筹。她岂能答应?
最可恨楼云此人,居然在这个时候把那张学礼张书吏召去了绍兴,让陈家和她之间少了一个转圜劝说的人物。
他不是故意是什么?
他以为请了王世强出面,她就能让他称心如意,把这十三座码头拱手让人了?
做梦!(未完待续)r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