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朱漆色的大门,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凤凰衔于檐边展翅欲飞,金碧辉煌的漆金梁柱上绕着云纹,珠帘玉璧,烟笼檀香。
秋日风涩,几束枯叶落于玉石堆砌的台阶上。
苏长夏一身素色锦服站在偌大的凤仪宫外,她神色淡漠,平静地不像是要面见大齐国中最尊贵的女人。
有宫婢弯着腰站在她的身后道:“卫夫人,太后娘娘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您看这……”
苏长夏一手抚过青丝发侧斜插的白玉簪,拢了拢散在耳边的碎发,她眯眼看那宫婢,轻声道:“等候多时?太后娘娘真是有心了。”
轻轻抬起手,她的贴身丫头凑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苏长夏在一众宫婢的簇拥下被请进凤仪宫中,见到了卫太后,还有卫家的一位表姑娘。
卫氏高高坐在凤座上,穿着太后袍服,端的是雍容华贵。她一手亲密地拉着那卫家表姑娘的细嫩柔荑,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着,只叹小姑娘年华正好,生得漂亮又稳重得体。
那表姑娘被卫氏好一顿夸,脸上有些羞涩腼腆,见殿里来了客人,还是与自己不甚相熟的小表嫂,忙不迭的拿锦帕虚虚遮住眉眼,脸上莫名臊得慌。
轻轻福身向卫太后请了一安,还不待卫氏叫起身,苏长夏便直起身来,轻笑道:“不巧,表妹也在?”
“小表嫂。”表姑娘神情慌乱了一瞬,虚虚一礼后,又坐回了绣凳上。
有卫太后的贴身宫婢突然细声斥道:“怎的卫夫人见到太后娘娘竟如此无理?”
苏长夏似笑非笑地瞥了那宫婢一眼,宫婢心头一凉,便听这阶下面目姣好的素颜女子道:“臣妇乃是陛下亲封超品诰命夫人,且是陛下亲自颁昭,允非天地君亲不跪。怎么,你是想让臣妇抗旨不尊不成?”
一言出,凤仪宫中一片寂静,宫婢脸色煞白,只求救似的看向卫太后。
卫氏只看着苏长夏,脸上摆出的宽厚笑意僵硬了一瞬。
“不知太后娘娘唤臣妇进宫所为何事?”懒得与高坐上的女人打太极,苏长夏出声打破似是凝固了的气氛。
见她开口,卫氏僵硬的脸上扯出个笑:“你是如风新进门的媳妇,合该叫我一声姑母。”顿了顿,她脸上慈和一片,“自家人,不必这么外道。”
自家人?
苏长夏嗤笑一声,掩去眼底冷意。
凤仪宫中燃着袅袅熏香,熏得人昏昏欲睡。与卫太后不咸不淡的你来我往了几句,卫太后见苏长夏实在冷淡,便又将话头扯到那云英未嫁的表姑娘身上。
“宁儿今年有二八年纪了罢,家里可有为你相看个儿郎呐?”卫氏拉着小姑娘的手,温和地问道。
表姑娘羞红了脸,只是摇摇头,臊的不愿开口。
苏长夏冷眼瞧着,只看卫太后殷勤地左询右问。想起表姑娘那个与太后关系极为亲近的母亲,她心中升起一股极度的不耐与烦闷。
一时想到心中那个众人甚至连姓名都不敢再提起的少年,又听闻卫太后恰好提到新皇的婚事,苏长夏终是忍不住开口:“太后娘娘莫不是忘了,陛下登基时便颁下诏书,不纳后妃,不立后宫。您如今这般做法是要叫陛下在天下百姓朝臣之前言而无信吗?您又想要置表妹于何地?”
卫氏闻言,笑意维持不住,嘴角倏而耷拉下来,整个人阴沉的可怕。
她拉着表姑娘的手紧紧攥起,恨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后,哪有皇帝不立后宫的道理!我儿荒唐,你们这些坐下臣百姓的也跟着胡闹不成?!”
苏长夏见她神色阴冷,也是冷笑道:“立后?便是立,也是立你卫家的皇后吧!”不屑地瞥一眼旁边一脸无措的表姑娘,苏长夏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打的好算盘!只可惜,陛下英明。”
话一说完,表姑娘顿时煞白了脸色。
卫氏老一辈的人总是看不清状况,还在闭眼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殊不知,这如今卫氏一族堆叠起的荣耀与尊贵,皆是来自小一辈的骁勇足智与忠君不二。
又与他们这群被利`欲熏蒙了眼的人何干?!
“你!”卫氏一时气血上涌,心头一阵血气翻滚,呕的一声,她突然拿锦帕捂住嘴,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脸比纸白,卫氏身体剧烈颤抖着就要倒下,她身边的表姑娘慌然大喊一声,“血!太后娘娘吐血了!”
凤仪宫中,只有一宫婢慌忙上前扶住太后,嘴里大喊着传太医,其他侍人却仍旧低垂着头站在原地。
苏长夏静静地看着一切,复又平静开口道:“太后娘娘既然身体抱恙,那臣妇今日就先行告辞,下次再来宫中叨扰一二。”
“小表嫂,娘娘如今这般情势危急,你怎的能如此就告辞了?”表姑娘瞪大眼睛,焦急的围在太后身边,死命掐着她的人中穴。
苏长夏只平静的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往凤仪宫外走去。凤仪宫里燃着的熏香,早已让她几欲作呕。
迈出殿门之时,她分明听见殿里传来一阵喜悦的惊呼。脚步顿了顿,苏长夏颇为失望的掩下眼底的恨意,只道这卫氏命大。
走出凤仪宫中不过几步,她便被明黄色的仪仗队伍拦下来。
身着繁复龙袍的男人高坐在龙撵上,垂下的旒冕遮去了他的表情。
齐胤神色淡漠的看着苏长夏。
苏长夏亦然。
漫不经心地来回摩挲着腕间缠着一根红绳,红绳的结扣处绑着一枚不起眼的铜钱,这是齐胤后来从那个名叫上央的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
这曾也是少年身上的物什,只是他不愿思考那铜钱为何去了一个小太监身上。
“刚从凤仪宫里出来?”他问。
苏长夏点点头,突然轻笑一声道:“陛下也是要去凤仪宫吗?”
说完,她不待男人回答,先自己摇了摇头,摊摊手又道一声:“真是可惜,陛下方才错过一场好戏了。”
齐胤只是回以淡漠一眼。
两人互相平静对视着,末了是苏长夏率先熬红了的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恶意与嘲讽:“好人不长命,恶臭遗千年。您说这是为什么?明明都是一样的,连那难闻的味道都是一般无二,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没有熬过去,该死的人却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
一众宫侍陡然跪趴了一地,战战兢兢。
“苏长夏,若非你曾是他的女婢,朕现在就能治你的死罪。”良久,齐胤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的眼里是一片枯井无波,“你出宫罢,以后莫要再来了。”
苏长夏闻言一愣。
秋风扫过,男人的旒冕微微摇晃着,模糊了他的面容,低沉有力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苍凉与凄冷,死气沉沉的仿若狱鬼,自远处飘来:“你且放心,朕不会让他白白死去,那些他曾经经受过的,朕都会替他亲自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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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一月,齐皇宫中便走漏出消息,说是太后疯了。
那日的表姑娘在回到卫家之后,便闭门不出。不过三日,便确定好了亲事。
苏长夏冷眼瞧着这一切,只听卫如风笑嘻嘻地在他边上讲着燕京里的稀奇事。这个男人向来口无遮拦的,在她面前更是喜欢溜嘴皮子,似乎京中所有的风云色变都与他无关,也并不像卫家的既定的下一任掌事者。
“长夏,你却不知道,昨日我有同僚跟我说,合`欢阁里多了一个稀奇物。”明明屋里只有两人,卫如风却压低了声音,像极了分享秘密的孩童。
苏长夏左右无事,只无奈配合着男人道:“什么稀奇物?”
问完,卫如风却忽然一副想说却总憋不出口的感觉,苏长夏瞧他的模样就来气,一脚踹向他,叱道:“你说是不说?不说就给我憋着!”
闻言,卫如风讪笑一下,使劲儿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那杜氏不是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阿胤诛了九族嘛,按理说该杀的杀,该判刑的判刑对吧。”
苏长夏嫌恶听到这个姓氏,只说:“杜氏一族的贼人,合该千刀万剐!”
“对对对,千刀万剐!”卫如风猛地点头附和,但又随后叹气道,“可惜我那同僚大致是认错了人,别说那合`欢阁一向在燕京烟花地里独树一帜,这次搞出来的东西,也真是够恶心人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苏长夏皱眉问,“你那同僚又认错了什么人?”
“那东西……”神色纠结了一下,卫如风确定屋里没人偷听,只附到苏长夏耳边低声道,“人彘你听说过吧?那东西据说是被砍去了五肢,做成了一个东瀛套娃的模样,天天摆在合欢阁的大厅里展示……据说,那东西嘴里好像一直含了什么东西,有人说……像那物。”
“……哪物?”苏长夏一时愣怔,反问道。
卫如风一时卡壳,只觉得下`身一疼,支吾不言。
苏长夏见状,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也学着卫如风的样子小声道:“那你还没说你那同僚认成了谁?是……杜家人?”
卫如风点头,也不再卖关子了,直言道:“你一定没猜到,是杜陵山。”
“杜陵山。”
嘴里喃喃的吐出这个名字,蓦地,苏长夏心头划过一阵快意。
她推开卫如风,起身走至门口,却又顿住,只怔怔地看向齐皇宫的方向。
那个男人,正一如同他亲口留下的承诺,开始复仇了。
忽然,背后有一具宽厚的身体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背靠着卫如风的怀抱,苏长夏身躯轻颤。
“长夏,我们以后便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没了轻浮的调笑,男人清朗的嗓音在此刻尤为温柔又饱含情愫,“我知你心中,还有另一个人。论先来后到,是我迟了一步,又说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这一点我卫如风也认了,可是……你是我的妻,此生也只能是我卫如风的妻。”
苏长夏恍惚听着,只抿紧了嘴唇。
“长夏……”见怀中人不说话,卫如风一时慌了神,连声音也颤抖起来,“还是不行吗?”
半垂着眼眸,面目姣好的女子斜插在云鬓中的发钗微微一颤。
“你这傻子……”
一声轻叹,苏长夏耳边恍若想起了很久之前,她与少年的一番对话。
那时正值凛冬,少年百无聊赖地翻合着话本,笑言书生与白蛇的故事动人心腑,却被她反驳。
“奴婢倒替那书生觉得可悲,倘若没有白蛇掺和,他便也没了那些纷纷扰扰的几多纠缠之事,省的最后落得出家的下场。”
“可是那样的话,你不觉得有些太可惜了吗?”少年合上书本,笑眯眯道,“尘世间,若是没有一人专为你而来,那岂不是太过可惜?”
“许是可惜,但他们的下场却……”她不甘的反驳。
“长夏,结局都是人走出来的。”身披白裘,少年缓缓推开窗扉,一袭凉风吹进室内,拂去心头的几多躁意,“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是悲剧?”
恍惚中少年的音容笑貌依旧清晰,他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但话音却渐行渐远。
“尘世间,总会有一人踏过风霜雨雪,为你走来。”
“长夏,这个男人现在就在你的身后,你得试试。”
苏长夏仰起脖颈,靠在男人的肩膀,努力不让眼中的泪落出来。
——小公子,你说的话,长夏都听的。
——长夏会努力在这个时代里过得很好很好。
可是,小公子你不知道。
曾经,长夏也想做那个专为你而来的人。
可为什么,我还没到,你却离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