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细雨纷纷,不归山上云烟迷蒙,远远的山岚中,一马一驴缓缓走来,乐无忧倒骑毛驴,嘴里叼一根草,仰躺在驴背上,用一个破斗笠盖着脸。
半晌,斗笠下传来闷闷的声音:“阿玦,你说真的有鬼吗?”
“嗯?”钟意扭头看向他,“怎么想到这个了?”
小雨已经停了,只偶尔有细细的水滴落在肩上,乐无忧拿开斗笠,望着头顶潮乎乎的天空,喃喃道:“我死而复生,报仇雪恨,可我爹娘……怎么都不给我托个梦呢?”
钟意笑起来:“或许都托给我了呢。”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乐无忧撇嘴:“你骗我跟吃饭一样。”
钟意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个这样的形象,顿时大惊:“阿忧,说话可要讲道理,我整颗心都扑在你的身上,怎么可能骗你?”
“你还不承认?”乐无忧冷嗤一声,“昨夜你怎么跟我说的?”他嗓音一变,惟妙惟肖地学道,“我就抱抱,什么都不做……呵,那是谁抱着抱着就开始动手动脚,然后又说什么?就在外边儿蹭蹭,不进去……呵,那蹭着蹭着就进去的是什么?青瓜吗?”
“……”钟意眨巴眨巴眼睛,张口结舌。
乐无忧横他一眼:“你喋喋不休的鸟嘴呢?”
“鸟儿觉得很委屈。”
乐无忧立即绷不住了,笑骂:“我被你折腾一夜都没委屈,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钟意正色道:“我自然委屈,昨夜的事儿不能单纯看谁先动手动脚,要结合开头、中间和结果三个方面来综合分析,阿忧你好好回想一下,整个过程中满头大汗的那个是谁?最后快活到不知天上人间的那个又是谁?可怜我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还要强撑着服侍你,怪不得人们常说,地越耕越肥,牛却越耕越瘦呢。”
乐无忧倒吸一口冷气,怒道:“活了二十七年,我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说什么?”钟意道,“你竟第一天认识我吗?”
“好好好!”乐无忧气得都笑了,摩拳擦掌,“既然你委屈得很,那今夜换我来,老夫倒是想看看,某人那方寸之地,是不是越耕越肥,肥到能开出花儿来!”
钟意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扭头看向他,颇为风情地摸了摸鬓发,媚眼如丝:“看我不累死你。”
乐无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才不上钩儿呢,你这诡计多端的小淫/贼,到时说不定有什么臭不要脸的花样儿在等着我,就不让你得逞!”
钟意哈哈大笑,坐在马背上随着马儿的走动晃悠着身体,笑眯了眼睛痴迷地看着这人,满脸都是收不住的灿烂笑意。
乐无忧哼哼:“看什么呢?又憋什么坏心眼儿?”
“看都不给看了?阿忧真小气!”钟意身体往马颈上一趴,一手托腮,双目圆瞪,满脸都是:我就看!我还要专心致志地看!目不转睛地看!想入非非地看!
于是乐无忧一把将破斗笠扣在了脸上。
“哎……”
得意洋洋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有本事你就接着看。”
这样好看的脸竟不给看?钟意郁闷地嘀咕,手指一捏,准备一道劲风击开他的斗笠,却突然又松开手,笑了起来:“阿忧就连斗笠都比别人的好看……”
“……”乐无忧一噎,心想我他妈真是服了!
刚下过一场春雨,不归山上草木青青,二十五年前的山火早已无迹可寻,连十年前弃风谷的鲜血也已烟消云散,在无言的山林间,这些狂野生长的草木才是真正的主人。
两人在山林间转了大半个时辰,果然在一处山坳里看到两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与乐其姝描述的一样,两树相隔数尺,各自参天,然而分离的树干却在中间合抱在了一起,露出地面的根须也彼此纠缠,仿若生死相依。
在大树的下面,有一个低矮的坟茔,没有墓碑,兀自长着青草。
乐无忧在坟前跪下,抬手拔起面前青草,露出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上歪歪斜斜地雕刻出几个盘子,里面仿佛盛着菜饭、果品,旁边刻着个大酒坛占了几乎半个祭台。
“真像是乐姑姑的作风,”钟意笑出声,在他旁边跪下,看着祭台笑道,“知道自己不能常来祭祀,索性把祭品直接刻在了祭台上,只待岳父岳母自己来取。”
乐无忧纠正:“是姑翁。”
“好好好,是姑翁。”钟意解开包袱,依次取出泰山五供摆在祭台上,点燃三根香,恭恭敬敬插到香炉中,伏身磕了三个头。
乐无忧也磕了三下,抬头,看着芳草蔓生的坟茔,轻声笑道:“爹,娘,儿子不孝,今日才来拜见二老。”
春风吹过,枝叶晃动,细密的水滴落在二人肩上。
“你们听见了……”乐无忧眼眸泛起点点水光,笑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吃得饱穿得暖,还讨了个碎嘴婆娘,安安生生过日子,从没受过欺负,乐姑姑疼煞了我,所以我就管她叫娘了,按她的意思是让我改了名字认祖归宗,只是我想,祖宗自然是认的,名字就不改了吧,凤无忧听上去总觉得比乐无忧差那么点儿意思……哎哟!”
钟意伸手掐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怎么说话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乐无忧正色道,“爹娘不会计较的。”
钟意笑着指了指坟旁的大树:“我要是你爹娘,这会儿就用树枝子抽你。”
二人齐齐望向树顶,只见两株参天大树枝叶纠缠,稳稳不动。
乐无忧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他们不会在意的,当年爹爹一入中原便连挑九大门派,打得全武林没一个敢说话,娘亲更是收到聘礼就逃婚,这样的魄力,几人能及?”
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风声,树叶哗啦啦地晃动起来,挂满叶沿的水珠噼里啪啦打了下来,跟疾风暴雨似的,把乐无忧瞬间就给淋傻了。
一片树叶飘然而下,落在了他的头顶,清风吹过,分外凄凉。
钟意肃然起敬,立即一个大礼趴伏在了地上,顶礼膜拜,朗声道:“姑翁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乐无忧哭丧着脸道:“爹!娘!你们可真疼儿子啊!”
两人在坟前烧了些纸钱,临走前将杂乱的青草除尽,又圆了圆坟,钟意在附近挑了块山石,一剑劈开,削出墓碑的形状,以剑代笔,写上凤栖梧与常相思合墓,落款为儿乐无忧、钟离玦。
最后又磕了几个头,二人才转身,相携着慢慢走下山去,背后清风徐徐,枝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不归山地处江城边缘,乐无忧看向钟意:“要去城里看看吗?”
钟意笑道:“横竖没什么事情,去故地重游一番倒也有趣。”
二人溜达着进了城门,数月不见,这座安居江畔的小小城池依旧热闹而祥和,江水自城外奔腾而过,空气中传来江船号子的声音。
马蹄闲适地踩着青石板路,自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哒哒而过,酒香弥漫,斜倚在酒肆门口的女子团扇半遮,好奇地看向这两个容貌出众的男子。
乐无忧回过头去,冲女子展颜一笑,满脸骚情尚未传达出,就被钟意弹起一道劲风打在了帽檐上。
破斗笠一歪,登时挡住了他的笑脸,气急败坏地抓下斗笠,对钟意怒目圆瞪:“老夫不过是闻到她家酒香,想讨杯薄酒吃吃,你又乱喝什么飞醋……”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钟意凤眸轻挑如剪秋水,眉梢飞扬笑如春山,唇角一扬便是经年的宠溺,顷刻间,便醉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数名家丁狂奔而来,大声吆喝:“避让!避让!避让!”
二人和行人一道退避到了路边,让出宽敞街道,只见一大群江湖人鲜衣怒马,呼啸而过,不由得小声嘀咕:“这是哪个门派的子弟,声势如此煊赫……”
“两位不是本地人吧?”旁边一人道,“连赫赫有名的赵二壮赵大侠都不知道?天虎门可是江城第一大门派!”
“赵二壮?”钟意吃了一惊,“江城何时有这一号人物?”说话间,就见那赵大侠已率人奔入一座气势雄壮的宅院,目光盯着那牌匾上的天虎门三个大字看了半晌,狐疑道,“这儿不是赤炎门吗?”
“嗨,哪儿还有什么赤炎门,早就灭门啦,”那人道,“年轻人,那赤炎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跟着武林败类安广厦,犯下大案子啦,全江城都知道,他是遭了报应,唉,以后可莫再提了……”
乐无忧觉着好笑,轻声念叨:“武林败类安广厦……”
“武林败类安广厦,偷鸡摸狗都有他,爹娘半夜唉唉叫,不如生个大倭瓜!哈哈哈……”一群孩童相互追逐着跑过,为首一人肩上披了半截油布,扮做披风的样子,跑着跑着被后面同伴一下子扑倒,嘻嘻哈哈地按在了地上。
“孩童总是这般单纯,”钟意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天虎门,苦笑着说,“还说故地重游呢,咱们的故地都没了。”
“地没了,人却在,”乐无忧也仰脸一起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突然笑道,“有一句话我仿佛从没说过。”
“什么?”
乐无忧悠闲地倒骑在驴背上,转脸看向他,星眸一弯,灿若星辰,淡淡道:“阿玦,我回来了。”
钟意心头一颤,狠狠咬住下唇,明明想笑,眼泪却先落了下来,似哭又笑地喃喃说:“……我终于把你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