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由知客僧介绍着叫悟缘的小和尚并没搭茬,只冲着曼云腼腆一笑,接着继续闷头领路。
一只飘在黑暗夜色中的灯笼终于在寺院西南角的一处荒院里停了下来。
悟缘轻车熟路地点起了院中石屋门旁窗台上的一盏油灯,吹熄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摆手谢绝了徐羽要帮忙的好意。然后,一只白嫩的小手托着灯台,另一只手搭在门扇,扭了头细声交代说道:“各位施主,师祖久病,您们见到他时还请镇静些,别惊着他。”
小和尚清澈如泉的眼中映着油灯不停跃动的光点,满是希冀地看着周显。
周显慈爱一笑,一只手掌轻轻地按住了悟缘的肩,道:‘小师父,我是他约了来的。”
悟缘小和尚微笑着点了点头。知客的师叔在他眼前晃过师祖写的信,那信壳子还是他帮着封口的,印象深刻,而白发白须的周显释放出的善意他也能感受到。
门吱扭一声从外向里推了开来。
室内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黑色,若不是仔细听着还有浅浅的呼吸声在起伏,曼云都要直当了这是一间没有半点人气的鬼屋。
桌上的一盏油灯接着被点亮了,悟缘比划着手势请走在最后的徐羽将门关上。在昏黄的光亮中,靠墙木床上正面冲墙侧卧的一个灰衣僧人轮廓跃进了众人的眼中。
“我去叫醒师祖,你们还要小心些。”,悟缘咬着嘴唇,走向床边的动作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徐讷忍不住一声毫不客气的闷哼。他听得出床上的老僧一直醒着,只是托大地对外物不理不睬。
果然,禅床上立刻响起了灰衣老僧低哑的沙沙声,“悟缘,谁来了?”。
老僧在广善寺中辈份高且已病了多年,近些年来即使是来请益经文的弟子也多是立在门外说话,也只有悟缘常出入此屋。而今小和尚居然带了人来,足以说明了来客的不同。
“文卿,是我!周显周世荣。”,周显哽咽相应,步履沉重地向着走了两步。
对于垂垂老矣,频听故人死讯的老人家来说,乍见了已数十年刻意未见的老友,内心震荡也带擎了身体剧烈摇摆,曼云赶紧冲过去,一把撑住了阿爷仿若摇摇欲坠的身子。
“世荣兄?您且在桌边坐着,别过来染了病气……”,禅床上的身形微微动了动,也同样快速地出口劝止。
“阿爷,客随主便!”,曼云立时知机地扶着阿爷远远坐下。
这屋里洁净非常,没有半点寻常病患的污浊之气,反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草木之气,清新怡人,但在曼云体内不断叫嚣着的银子很是明白地提示着,这里有毒难得。
而毒源正在灰衣老僧身上。
徐讷一个箭步冲到床前,扳过床上灰衣僧人依旧面壁的身体。他的背影正好地将周显与曼云的视线堵了个正着。
“施主!你怎么可以这样!”,悟缘大叫起来,一双小手随着嗔怪牢牢攀在了徐讷的胳膊上。
“悟缘休嗔!”,被强行翻过身的老僧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望向徐讷,神色平静。
徐讷冷笑着甩开了悟缘,一把捋下老和尚的一只僧衣袖子,接着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抓着胸口一下子就把人拎了起来。
手上的重量极轻,说是久病的老僧果真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徐讷微闭了下眼,嫌弃地将手一松,磕在禅床上的老和尚喘着粗气,趔趄欲倒,但最终还是在悟缘慌手慌脚的搀扶下盘膝坐好。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曼云完全没有预料到一向温雅的徐讷居然会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位老人,根本就来不及劝阻。祖父同样惊异的手捏得曼云生痛,她不禁向前一倾,高声唤道:“师父……”
曼云原本要说的话在瞥到老僧容貌的一瞬,立时化成一口凉气倒呛了回来。
青衣老僧的面容焦黑,不是正常的那种被阳光晒黑的情况,而是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槁木。被徐讷扯露出的瘦胳膊同样象根细长的柴棍,上面却如枯木逢春一样长满了一层大约寸许长的绿丝,丝丝缠绕纠结,象极了春日里正抽芽的绿色原野。
虽然细微,但曼云凝神看着,能分辨出那绿色是活的,就在这会儿还是在生机盎然地生长着,象是要把个活人生生地裹成一个绿色的大茧子。
“燕草碧丝!”,很快镇定下来的曼云回忆了下所学,轻喃出声。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被取了汉名为“燕草碧丝”这种蛊毒是南召有传承记载的五大情蛊之一。
此蛊的母蛊多为南召女子所饲,子蛊则会被施放与其订情或婚配的男子身上,当然十之八九会被用上,都是带着心伤苦痛。这蛊会得名燕草碧丝,除了它的表相,也是因为它讲求的就是个情丝缠结,感同身受。
男子中蛊后,即便远隔了千里,仍会与带着母蛊的女子病痛相连。比如女子在远方用刀子割开自己的手腕,那么在男人身上的同样位置也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道类似的伤痕。她要多久才愈合,他也就得痛多久。
而象老僧这种身上长出碧丝的情况,代表着那个施蛊的女子已然身死。
但只要被施下子蛊的人未死,生命力极强的蛊母埋入地下就如同草籽,岁岁随着季节生长枯荣,并联带着子蛊同样生长,中蛊的人活多少年,就得忍受着多少年,直到他的生命结束,子母双蛊才会同时而亡。
这边厢,曼云胡思乱想着老僧可能的遭遇,而立在老僧面前的徐讷已指着老僧的鼻尖,放声狂笑,笑声桀桀,与往日大不相同。
“怪不得你要‘死’,原来是不得不死!”,徐讷讽意满满地看着老僧道:“蕲春有异龟,身被绿毛,胆小喜阴,惜命怕死。莫非就是你托胎人形的前世?”
老僧的禅定功夫极佳,面色如常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轻声吩咐道:“悟缘!你先去隔壁石室抄会儿经。”
立在一旁的小和尚立刻敛了脸上带着的隐忧,恭敬一礼后,默默地向着门边退去。
听得门外的脚步声离开,老僧才缓缓地启唇问道:“你来自南召?”。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随着话音,静静地凝在了徐讷的脸上。
“是!”,徐讷收了脸上难看至极的笑容,淡淡一应,象是突然又对老僧失去了嘲弄的兴致,转头对着徐羽道:“我们走吧!”。
“敏行!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周显伸手拉住了徐讷的胳膊,脸上尽露哀伤。故友老了,他也老了。人生活到夕阳西下,难免想着要将前事尽结了,才好撒手去见了早亡故人。
“义父,我一直当他是死的。想要找的不过是一书而已,看看那书中所写究竟得多荒谬能亡了一国。前几日,你说他活着,我倒也想过报仇,但今日一见,他显是已得了现世报,我又何必脏了手。”,徐讷冷傲地清声应答,丝毫不避讳老僧的感受。
“你是谁?”,老僧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
“一个普通的南召人而已。宋哲,你对南召所为,足令所有南召人恨你入骨。食髓寝皮,也不足以解恨。”
“他就是宋哲?”,原本听话挪步子的徐羽,折回身瞪起了满盛怒火的大眼。
“敏行!老夫讲过,当年事并非他一人所为。”,周显叹着,轻声说道:“那时我们不过是一群初入官场的年青人,因为大多留在了京中各部或翰林院里任着不起眼的小官,时常聚在一起谈文论政……”
周曼云肃立在一旁,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祖父的袖子,掩着心中的惊骇。
阿爷所讲的前半截故事,她曾听过。
武宗朝时,一群在洛京的年青官员常在洛水文会相聚,长者不过二十七八,最年少的才十六七,几次文会上的佳作渐流于市面,一时洛京纸贵。终有一日,有个同样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闯进了文会,静听了一阵儿之后,拍手称赞,还提了些个问题。
带着薄醉的才子们自恃才高,毫无顾忌的与来人辩论起来,话过了几巡,才有人认出来人正是武宗皇帝,惶恐地伏首相拜。
“帝不为忤,复归朝……与会众人,皆得简拔……”,若按了史官记下的帝王起居录,文会的结局是光明而又美好的。
而现在正在古寺荒院石屋里的周显,正沉痛地说着世人无法知道的内情,“当日我们与武宗陛下所辩并非市面上后来刊印出来的《洛水集》,那集中所录不过是大家寻了应景旧作或是新写了来糊弄人的。那时我们热议的是当朝时政……”
若非此,武宗身为帝王又怎会为了几篇诗赋,就对一群还在学政的年青官员施之青眼?那日讨论的话题在皇帝的授意下,又由众人重新分析写了策论密报。
“年青人的想法天马行空,而且都带着些野心勃勃,与老成谋国的重臣们不同,自然得了想要开疆辟土的武宗赏识。几篇涉及军政大事的密折涵盖甚广,即有针对后族萧家内患的,也有征讨南召的……
其中,南召策中,提到了当时也是以弱冠之年继承了南召国主之位的莽腾。莽腾其人喜研毒制药而疏于为政,但南召朝制学习中原数年,有大臣辅佑,一个喜欢甩手的国主也能勉勉强强坐得稳当。”
在周显的讲述声中,徐羽放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指甲抠进了手心的嫩肉。周显所提的莽腾正是他的祖父。
“为决南召事,我主动请缨出使南召,前后共去了五次……”,禅床上灰衣老僧一声叹,接过了周显的讲述。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