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幽,烛光暗。
萧泽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样貌清秀的年轻太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吕守!如果要配得一付药剂,能让人言行如常又尽忘前事……不,准确说是要忘记部分记忆深刻的陈年往事不再记起的药,可否办得到?”
吕守的眉头紧皱沉思,想了许久,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回禀世子!卫中秘传的毒经中有种唤做笑忘的毒药有类似事迹,但却无药方留存。当初配出其药的前辈应当也只是误打误撞试出成品。若要试方,靠人捡药份量极难拿捏,一个不好就会直接致死或让人变了白痴毫无记忆……没有天生善拣药毒的灵物,怕是就算拿了千人万人做试也无法试不出来。”
善拣药毒就连紫晶那样的灵兽也办不到,它只能识出毒而不知其毒为何。所谓的灵物,最好是人,能尝百毒细辨根本精调药方的人。但是若果世间真有这样的高人,也就几近了传说中修行有道的神仙。
“不知世子要此药用作何途?若是用于刑讯诱供令人智昏不记其事的药物,小守儿还可一试。”,吕守大胆地瞥了黑沉着铁面的萧泽一眼,小心地提出为其分忧的请求。
自江南回归洛京,吕守虽按着爷爷吕正的交待投奔了萧泓。但很快,萧泓挟妻北归云州,吕守潜回夏口迁葬,兜转了一圈儿他却是没有再去云州寻人,而是就此留在了洛京。
表面上劝说着自己是和那个叫做娄娴英的女子为萧泓守着六房在京的根本。可实际上,这近一年来吕守都是在为萧泽奔忙做事。
撇开了爷爷的托付,紧紧张张地进行着一项又一项的任务,吕守自觉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渐渐充实了起来。当日吕正让他寻了简怀的嘱托,已被他刻意地尽忘在了脑后。
萧泽是萧泓的嫡亲长兄,自个儿这样的做法,应当并未违背阿爷的初衷。这阵子,吕守总是一边自我安慰着,又一边对六房夫妻的即将从北地归来感到隐隐不安。
“要药何用?”,萧泽嘴中轻呤,微阖双目的脸上一片冷肃。他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萧睿突然突发其想似的提出让他问问吕守世上可有这种药物到底是何用意。所谓圣心难测,在还没有正式登基的景王殿下身上已尽有体现。
“南召之人能配出此药吗?”,突然打开眸子的萧泽盯上了吕守,咄咄相问。
“南召已亡国日久。当日阿爷就曾惋惜叹道南召莽氏一脉与圣星殿都已断了传承。若是民间毒者,端看有没有隐藏着的高人了。”,吕守不敢肯定,只小心答着自个儿的所知。
若是南召之人可用,朝中倒是就有个现成。只是父子之间也是君臣,有着要恪守的界线,正如做父亲的萧睿并未直接找上现正实际由萧泽管着的吕守。若父亲真要求药应当自会去找了那人,而他这个为臣为子不应当去随意插手。
大约想通了些的萧泽轻叹口气,靠回椅上,对着吕守道:“你回去把手头事儿收收拾拾吧!再等些日日子,六公子就要到了……”
慵懒靠着的身子一下子又弹起来,萧泽呆呆地僵坐着发起呆来。他突然想起当年在朴镇,周曼云曾信誓旦旦说过她已给小六下了能让他尽忘前事的药物。
“世子!”,吕守不知所措地探问了声。
“下去吧!”,萧泽挥了挥手,更显疲累地将身体砸回到了椅背上。事实证明,那个女人当日就是满口胡柴,若是真让小六忘情,最后她又怎么能再让萧泓心甘情愿地娶了她。
“不过,当日萧小六装着忘了她倒是装得真真的,居然把我骗过了!唉,应该都是那女人私下撺掇的……”,想起自小带着的亲弟弟为着周曼云欺骗自己的往事,萧泽直觉胸口憋闷得慌,一声更显沉重的叹息又不由自主地又出了唇。
长大了!娶妻成家、建功立业,谁都不再是个当年的天真少年,说不准将来骗来骗去的事还会更多。
桌上烛噼啪闪了个花,萧泽的嘴角勾起一抹浓重的讽笑,不知是对着令他气恼的幼弟,还是对着自己。
从吕守处问药未果,萧泽对父据实以报。当日面带忧思含糊提到此事的萧睿似乎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嗯了一声,就将此付诸一笑。
但接下的一个多月,异常忙碌的萧泽在处理着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国事、家事之余,偶尔还是会不经意地想到了那种能让人尽忘前尘的奇药,暗叹着无奈。
若世间真能有此奇药,直接派了死士找到敌方头领,一人一瓶子药灌下,让他们忘了前事直当了自个儿原就是萧家的内应细作,大开城门归降也就是了。那些现在还在惦记着陈朝好处的遗老遗少,爱跟风闹腾的刁民也就最好一人赏上一瓢……
身为萧家长子,诸弟长兄的萧泽,也只敢私下躲在暗处放纵着自己不负责任的天马行空,待等天明就得抖擞着精神收拾着一堆家国混杂的烂摊子。
先是四月中,济州降将高洪达的降而复叛。虽则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不过嚣张了四日就被弹压,高贼的头颅被砍下硝制了传送进京城,但城中的弹骇折子依旧如同雪片似的四下飘着。
若不是萧渊在暴戾粗犷的征伐中居然一而再地行了屠城之举,恐怕东部各州的百姓也不会惧恐成患,因了细故就想着揭竿而起。许多千篇一律的指责都直接地将矛头直指在二月里就被从前线召回来闭门思过的萧家老三萧渊。
萧老三光棍豪气,居然就冲到街上把据说骂他最狠的一个御史胖揍一顿。痛快了拳头就又关起门来继续蹲了禁闭,而留下为难的就是当大哥的。
即将登天子位的萧睿只能扮着铁面无私的黑脸,示天下以公允。不然按着文人风骨翻起的旧债可是几十年前年轻景国公在京城里的嚣张跋扈。
唱白脸的萧泽只得亲上阵,对着大大小小讨要说法的官员卑躬下士,唾面自干,与公证实着萧家父子其实极有着容谏纳言的雅量,与私倒是要请诸人高抬贵嘴放了三弟一马。
再接着,按下葫芦又浮起瓢。
到了四月底,萧家老四萧湛带着麾下兵马从楚地回师京城。
萧湛自小擅长的就是绵里藏针,管束部属的功夫自然也比萧老三强过许多。但也因了他的知礼而贤,回到洛京还委委屈屈地跟着下僚挤在东便门外的简易营中,世子萧泽不得不三番两次地赶去相请,直演了一出感人肺腑的兄友弟恭,才让萧湛不得不暂别了他的“心腹手足”。
萧湛使人抱进城增请将士封赏的折子厚叠如山,立时就让早已拟定大典之后赏赐名单的官员又跑到了萧泽面前诉苦……
萧家老三老四做出的一堆儿不三不四,让萧泽奔波劳累,身心俱疲,但好在刚进了五月,期盼已久的云州内眷终于在徐夫人的带领下到了洛京。
不管多大的孩子,有娘即成宝,萧泽自喜着今后也算是有了可以偶尔叫苦喊累的去处。
城中的景国公府在萧家即将迁入宫廷之际已如鸡肋,徐夫人等人都住进了西郊的金穗园。由陈朝太祖钦赐并经了数代修缮的园子不仅面积宽大又景色优美,便是日后充了皇家私家园林也是便宜的,因此在去年时就已开如重新整理,正好此时能用作了过渡。
远来的一干人等都对着临时的新居极为满意,只除了长姐萧婉。她一到洛京城外,就自请住到落霞山梅坞,她在永德十五年时在京养伤的小院里。
儿行千里不能时常在母膝下尽孝,但女儿应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大姐无礼而又怠慢的公然挑衅,母亲放任自流的傲然无视,只一个照面,萧泽就反映过来母女之间有了难解的心结。
重五端阳,萧泽到金穗园探过母亲,就急急地上了落霞山再去哄了大姐。
却没想到,不过寥寥几句,萧婉就又兜头给他浇下了一盆雪水,冰冷彻骨。
“娘亲给我和六弟妹下药!她明明知道小六执拗专情,这么做会绝了小六子嗣的,可她还要这么做!萧济民,都是为了你……自小她一看着父亲偏疼小六就不乐意,好象就此会亏了你似的……还有我!她不怕我带累爹,就怕我行为不端臭了你的名声……我们真是上世欠你的,给你做了姐弟,活该就得为你济世匡民的千秋霸业垫脚,是不是……”
大姐迁怒的责骂声如犹在耳,急冲去求证,听到母亲徐夫人的讽笑更加刺心。
“萧济民!你当他是兄弟,他又会当你什么?他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母亲,养不熟的狼崽子不念母还会念着长兄?……他自小得你父亲的偏爱,何时不是他闯祸你兜着……若他真心敬你,也不会逆着你的意思非要娶那个女人。让了燕州取幽州,心野着呢……说不准,那天要尽将你抢个净光……”
远远地撇了从人的萧泽独自一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后,还是重又回到了落霞山的梅坞门前。
紧闭的院门,黑漆漆地就象是张没牙的巨嘴,嘲笑着他连家事都处置不得的无能。
萧泽没有再去叩门,而是一屁股直接坐在门阶上,锦衣瞬间染上了一层暗秽的浮灰。
很久都没有这样毫无仪态地席地而坐了。上一次,坐在梅坞院门前还是在永德十五年,那时大姐萧婉正在里面治着伤腿,看诊的是神医齐世保,还有他的孙子齐衍。自己也是这样径直地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紧挨在身边的是……
“小骗子!”,十五岁的锦衣少年歪戴金冠,一脸坏笑,掐着幼弟那嫩可出水的雪白脸颊。抬脸望着他的一双大眼睛,直白无辜地筛漏了他笑闹的指责,坦坦荡荡如琉璃一般透明。
浮光掠影飘过已无花无果的光秃梅杈,孤单影只的萧泽低下头,只看到树影稀疏映在手上的斑驳狰狞。
年少时的那份纯真找不回来!正如当年他曾希望姐姐能逃离深宫一世喜乐,而现今总是自然上心的理智,会主动提示着按娘亲的作法剪断她的翔羽,把她重关回笼子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小六,也一样!萧泽怔怔地看着摊在膝上的双手,久久沉思。
也许母亲徐夫人是更早的认识到了一母同胞嫡出两兄弟的危害,才想着在童年时就将小六养废的。但可惜,那时他不明白有个不长进的弟弟可以纵情溺爱其实是好事。带着幼弟习文练武,每当外人夸奖那个孩子时,会觉得比夸奖自己更开心,萧泓越强,他越是难抑了心中有弟如斯的骄傲自得。
“让他当太子!”,简怀的怒吼声,萧泽听到了。而铁塔般载倒的男人在远远地发现他时怒瞪的赤睛,萧泽也看到了。皇极门前白衣度化后,简怀在京对远方的小六一点一滴的关注,萧泽同样知道。所以,即便父亲金口玉言将矛头指向了皇宫里的那个娃娃,萧泽也明白简怀提的“他”究竟是谁。
就跟永德十五年在此,萧泓莫名就得了吕正青眼一样。吕正,简怀,甚至父亲……总有那么一帮子人都偏爱着萧小六。
自个儿亲手带大的亲弟弟有可能成了最大的威胁,这一点,其实远在就手防范着其他几个弟弟之前就意识到了。只是这一次母亲决然的下手,是要迫着自己下决心吗?
萧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灰,也象是在拍掉要被掩埋在旧日的记忆。如果能有尽忘前世的奇药有现于世,他很想就此畅快一饮,彻底忘掉萧小六是这世上他最心疼的弟弟就好了。
回归洛京城中的萧世子第一时间就又重找来了被遣回六弟院里的吕守。
“想法子,带我一起去见简怀!尽快!”。
此前一直默遵着父亲的意思,不想去查探实情的萧泽突然有些破罐子破摔,大胆越越界的冲动。他一早就敏感地知道,所谓真相,有可能就是一根勒紧脖子的绳索。只是不知道到最后,绳套之中会被勒死的人,是萧小六,还是自己。
但现已缚绳在梁,不如一试。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