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骏马静伫在山岗之上,初春的阳光温柔抚过矫健身躯让它舒服地摆了摆头,紧接着在一只素手抓住缰绺之时,影骓更是〖兴〗奋地打了个响鼻。想来在短暂休整之后又能一路急驰,天生喜欢冲在最前的马儿耐不住地踢腾起四蹄。
“周氏!”萧泽刻意压低声的怒喝响在了正牵着影骓的曼云耳边,高抬起的马鞭指向了队伍中的一辆小车“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车里,否则……”
否则如何?抓缰的手自然放开,周曼云低头老实地一路儿小跑到了车边,掀帘钻厢,动作麻溜。就在被喝的时候,她已飞快地估算过路程,大约在日落黄昏时,北上的队伍就能赶到了萧泓扎营的小西涧。这当口,不去横生枝节跟萧泽作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在那些不晓得兄弟易位的普通士兵眼中,弃马就车是小六爷怕妻子入营时被世子挑剔。要知道此前的三个月中,影骓一直都被六奶奶周氏抢去当了座骑。
玄黑甲,饕餮盔,还有似鬼似怪的铁青面具,除了韩述及十余名近身侍卫平日还见了真容,这段时间里,和弟弟身量仿佛的萧泽沉稳地将自己藏得严实。只是,对“妻子”的态度从完全清醒起那一刻就冷淡至极,伪装热络,他既不屑也不能。
“难得……还算识时务!”队伍缓缓起行,萧泽的声音瓮瓮地在面具下轻响,紧盯着车窗的眸光复杂莫名。
三个月的相处不长不短,也够他见识到周曼云的模样了。不糟!挺美……甚至在当日昏沉中初醒的头晕眼眩中,他还有那么一瞬失神觉得坐在榻边紧捏着他手腕的女子,恍若天仙。再然后,温柔大度的看护,专注认真的大夫,嘴刁心狠的怨妇,并绺而行的伙伴……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与平常女子的截然不同,让小六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又或许,寻常男人努力地收集着各色美人,也不过是想找着一个无论何时何地都鲜活可爱的“真人”?
“当了和尚就指望世人都是秃子!”想起从前曼云怨言的萧泽哧地发出一声冷笑,面具上露出的双眼重复了理智的冰冷。
车辙吱吱扭扭辗过人烟稀少的京郊故道,穿过寸草未生的荒芜原野,当一片整肃兵营象是从天边浮现而出之时,渐转渐快……
曼云静坐在车里,一张略显神情冷清的俏脸微低,从容淡定的眸光敛凝在自个儿的膝上。只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从听到车外号令对答起就死死地捏紧了衣襟,指尖心上尽打着纠纠结结结。
“六奶奶!世子要与六公子单独相谈,请您先回营帐歇息!”
“等他!”曼云一个飞扑掀了车帘,尖声叫道:“我就在这儿等他!”。车子停靠的二丈开外,一座环围着木栅旗帜的军帐端立,护卫把守的帐门紧闭不透半点,可就这样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形依旧让她心跳如擂。
“我在这儿等着就好!”身子向车里靠了靠,喃喃重复请求的周曼云的脸色刷地一下通红。
旁人估摸着会把自己当作一时一刻都离不开丈夫的小媳妇,可谁知道,夫妻俩实际已几月未见,心悬肝牵。更何况,刚才自己那句等他的尖叫声,说不得早就被那个胆敢狠心抛妻的坏人听得正着。
进帐回报的侍卫重又出帐,说是世子允了曼云外等,神情严肃得让曼云忍不住狠猜别人是在心中憋笑。一双素手抬起,懊恼地捂住了火烫的脸颊。
过了好一会儿,曼云从露缝的指间看到一队侍卫捧着热水、手巾等物快速进了营帐又快速地出来,才困惑地放下双手,不得其解地又紧揪起心“那俩兄弟藏在帐里做什么?”
无有旁人的军帐之中,榻凳相靠,早就撂掉盔甲面具的兄弟俩一躺一坐。
一张湿润的布巾子紧盖在仰躺着的萧泓脸上,而白色巾布上死死地压着一只大手,坐在凳上的萧泽手上用力,嘴角紧绷,眼底尽带笑意。
“哥!我被闷死了!”萧泓惊叫出声,待听到自己的声音拐了调,巾下的俊逸眉眼也不禁笑弯如月。
萧泽抹下了弟弟脸上的布巾,从榻边托盘抄起一把闪着寒光的锋利小刀抵住了萧泓的下巴,笑道:“从前我只觉得你天生鬓角修长整齐,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但现在看来,萧小六说不准将来还会以美髯公之名载入史册。居然络腮连鬓?留着胡子倒也更显阳刚英武,酷似曾祖父……”
刀贴肤走,寒凉沁肤。等刀锋稍离,少掉半脸胡子的萧泓才尴尬应道:“哥!行军匆忙易容不便,韦先生就建议我蓄须遮掩。对外就当是萧泽主帅年轻为孚众望,故意提前蓄须。”
陈朝传统,男子留须一般要待三十而立后。须根茂密的年青人也都会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以免有故作老成之嫌。萧泽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七岁,又极重仪容整洁,所以刚刚进帐看到了留着部络腮胡的弟弟,很是吓了一跳。
“我错了!刚才不该这么快下手!”本应再下手的萧泽拈稳了手中小刀,面带悔色望着弟弟的双眼,轻声道:“后日,正月十六入城,应该是留须的你和我同行才好。那样,为你正名可以少费唇舌。”
“正什么名?”仰着脖的萧泓倒望着哥哥,带笑的眸子坦荡地写着疑惑。
“突进洛京的不是萧家长子萧泽,而是六子萧泓!”银色剃刀索性扔回托盘,萧泽转坐到榻边,用力地扶住萧泓的双肩,正色说道。
“哥!”萧泓一声唤,大笑出声,半边重显清秀半边胡须粗糙的模样带着些滑稽“这三个月来带领云州军来洛京,不就是你的决策指挥。我不过是代你做了些小事罢了。”
“萧泓!”萧泽先一声吼吼掉了弟弟脸上还象是在听笑话似的轻慢,才咬着牙沉声道:“你不是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想欺瞒天下人占自己亲弟弟的便宜!”
“大哥!你……你当真?”萧泓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挺身坐直望向了长兄。
在萧泽刚点头相应想说着后续安排之时,萧泓的双手反抓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哥!实际我都想过的。这三个月领军打到洛京的人只能是你,不能是我。爹爹此前刚发了檄文声讨江南小朝廷立位不正欺瞒天下,而今我们又怎能自揭兄弟互换,给人留下话柄……”
“那根本不一样!我们可以说此前是为军事保密,或者更干脆就直揭了我在白固山已经负伤的事实。”
“哥!不可以!”看着长兄主意已定的坚决神色,萧泓眼中更慌,忙扯着萧泽,苦求道:“哥,就这么算了吧!公事不论,你就当随了弟弟的一点私心,好不好?”
“私心?你要能多点私心,我倒觉得更好!”
“哥!你想想……如果……如果说这个三月领军到洛京的是我,白固山负伤留下的是你,那……那和你一起留下的曼云……曼云怎么跟人解释?”
“萧泓!”萧泽腾地一下站起身,脸色通红。
话方入耳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弟弟质疑自己的人品,可只暴怒一瞬就迅速反应过来的萧泽,心中突生悲意,无法言表,只愣愣地盯住了小弟。
“大哥!你和曼云都是我的至亲,我想这三个月曼云也是实心实意地待你如亲兄。但是世人会如何去想?”就象当日夏口行宫,曼云也不过是为救如亲兄一般的徐羽,只因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不,就算有血缘关系,你也仍会觉得她的行为轻浮孟浪,并非良家所为。”
萧泓忍了忍眼中不觉带上的泪huā,深吸口气,继续道:“在白固山,我亲自把曼云带到大哥的帐中,不就是让她充了那些为世人所看轻的医女?与患者肌肤相触,躬身看护,温柔相待?她做的一切,我都愿意接受,也会以她为傲,可是……可是我也明白,这世道不允许,这世道本来就对女人不公平……”
“你可以把她,把她……”一句话梗在了喉咙口,一向英明果敢的萧世子憋红了脸孔,愣是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弟弟拒绝公开的理由让他胸闷,而自己突然而起的疯狂想法更让他心悸。
“她是我妻子!周曼云是我妻子!我必须维护她的一切!”萧泓站起身,与和自己一样高的长兄端正平视,正色道:“所以,我要把一切可能加诸她身上的质疑,现在就抹干净。这三个月,我向韦先生他们也学了不少。世上很多事,只要我们说是事实,人们相信并且接受,那就是事实。这一点,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就如萧家的军队经了数十年的厉兵秣马,暗地筹划,抓准了时机将进洛京,所为何来,有心人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现在世上更多的人会更认同那些“拱卫帝都,匡护正统”的招展旗号,接受他们所愿意接受的事实。
营帐气氛渐渐重又缓和到了兄友弟恭,重拾起的剃刀发出了沙沙的轻响……
“萧泓!这么换回来,你可什么都没有了!确定不后悔?”萧泽对镜打量着自己身上锦白色的国公世子常服,伸手稳正了头上金冠,直盯着镜中一角正束着玄甲的弟弟,冷声相问。
“我不过就是和哥换身衣服罢了!有什么后悔的?”萧泓大笑着凑过了来,展开手臂,将长兄搂了个结实。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但是不能换的妻子是主宰着这里的。
握拳抬起搁在左胸上的右手狠狠地敲了敲厚实的胸甲,装模作样绷了三个月严肃面孔的萧泓,不禁露齿一笑,灿若春阳。接着,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黑色面具扣在了脸上,转身抬步,毫不留恋地向着营帐外走去。
已解了马的小车静搁地在地上撑着,斜靠在车厢门口的黑衣女子,身姿挺秀,容貌妍丽,只是轻仰臻首望天的目光茫然地象个睁眼瞎子。
原本要清咳两声,提醒注意的萧泓在面具下促狭一笑,绷直的脚步放得更轻更柔,一言不发地走到周曼云的身边。
“周氏!你先回去!我们兄弟还有要事!”压低嗓子的语音刻意学着长兄的严肃无情。几个月的着意模仿,据韦元让等人的评鉴几可以假乱真。
“萧小六,你真的找算让我自个儿一个人先离开?”闻声转过头的周曼云鼻尖轻哼,无惊无喜,云淡风清。
好象做不到!情知才打半个照面被拆穿的萧泓索性跨步突袭而上,伸臂抄手,牢牢地将假装要走人似的女人牢牢地箍紧在怀。
“想你了!”几乎同时而响的耳语相互低诉,男人全身上下仅露在外的手掌被曼云牢牢地包在了手心里“笨蛋!再包成粽子,我也能认出你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