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与曼云路遇的一队黑骑进了萧家营寨之后,绕过肃穆庄严的中军大帐,仄进了左侧一座并不起眼的白色帐篷。
外表朴素的帐篷内有乾坤,一架顶天立地的厚实青色帐幕将帐内分成了前后两部份,在前方摆着宽大的桌案,案后的高椅上正端坐着位健硕挺秀的青年男子处理着案上公文,乌黑的发顶上扣着顶金冠,熠熠生辉。
报传得应,外帐帘一掀,黑皮小子萧泷就咧着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比他要高出一拳多的黑甲面具男。
桌案后的萧泽抬眼一瞥,眉头拧起,手上一管紫毫直接啪地一声就扣在了案上。
“小八!不敬兄长,要我把你的另只膀子卸了吗?”
萧泷面皮一紧,脚下的步子立时向后大跨一步,让道一边,“六哥先请!”
帐帘放下,侯在帐外的卫兵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但刚才萧世子的那声吼足证了此前的一些暗中流言倒并非空穴来风。
据说当时六公子和八公子打架,本来只是小八学艺未精伤了哥哥,他脱臼的左臂根本就是偏心同胞弟弟的萧泽亲自出手扯断的。
按着几日里出巡的程序,立在帐中的两人老老实实报了一路所闻。
待萧泽认可地点了头,已在黑盔中闷了半天的年轻男子才摘下了面具,脱下护甲,放在了案桌左手边的木架上,快步走回到象影子一样立在帐内两侧的同伴之中,一张脸仍覆着面巾,掩盖着还未消退的青肿瘀伤。
“你没让人去查了那两人的来历?”,重新瞪上八弟,萧泽的语气透着冰冷的质疑。
“当时是他……六哥下的令……”,萧泷没底气地应着,面上也带上了些委屈。
大哥偏心偏得厉害,就跟家中弟弟妹妹玩笑时说的一样,如果不是六哥的年纪与长兄差得不够多,否则大哥待六哥就简直象是亲爹。
少年的心思一上脸,居高临下的萧泽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冷声喝道:“委错与人,岂是男儿当为?出去!立即安排见过那两人的兵士和斥候查清底细。营寨方圆一里内不许生人靠近,此项规矩不必我三令五申!”
暂驻的朴镇并不算僻静隐地,驻营附近难免还是有当地百姓村民往来,为博民望,不能赶绝,但近来麻烦粘上,需要提防的是来自朝廷鹰犬的窥探。
待已安排另选驻兵之地的萧渊回报,萧家军队还是要及早离开朴镇才是。
萧泽看着领命而去的萧泷出帐,重拿起几张信报看了又看。密布墨迹的纸张一片片被填入了案前的小炭盆,火舌轻舔。
最后一张纸在盆上空停了会儿,又被萧泽攥回了手心。
不一会儿,厚厚的青色幕布之后响起了萧泽略带疲倦的清淡声音,“迭香楼逃逸刺客,仍未缉捕归案……初三,高周氏出殡,葬于西陵山蝶尾,有宫卫暗潜设伏,未有所获,已定于初六戌时后撤哨……”
防卫森严的萧家军营并不好接近,何况除了自己,朴镇上也不乏别的窥视者。
暗黄着一张小脸,周曼云的目光闪烁地从些可疑人物身上跳开,冰冷的小手握上了徐羽的胳膊使劲地摇了摇。
回去?徐羽以目相询。
曼云艰难地点了点头,进不了萧家军营,夜宿朴镇说不得又要增加了风险。
坐在镇口小食铺里的两兄妹付了几文铜钱,神色恹恹地踏上归路。
日过午,行在路上的影子被拉得斜长,远远地与隐隐尾随的陌生人脚尖叠到了一处。
“三个!”,曼云抬眼看向了右手侧的一处小林。
徐羽点点头,伸手捋了下耷拉在腰间的一截草绳头,嘴里哼哼着,象个乡间寻常的粗鄙农人找着方便之所一样,瞄上一棵大树直接走了过去。
周曼云三步并两步地赶紧跟上。
象是同染了闹肚子的症候,两个乡间兄弟的身影刚掩进树影,又有几个汉子一齐挤了过去,树林里响起砰砰嗙嗙的声响,象是因为抢地之争动了拳脚。
偷袭来人未成的曼云,肩上径直挨了一爪,头上插着草簪的牛心髻歪倒了一边。
身形精瘦的中年男子与她打上了照面,黑瘦脸带着几道纵横交错的细疤,残了一只左臂,但依旧灵活如猿,鹰眸光寒。
曼云的眼里闪出泪光,扑身紧抓着中年男子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对着不远处正以一对二的徐羽扬声喊道:“哥,不打了!”
“六小姐!”,卢鹞子拧身站着,心中一阵儿后怕。若不是有那么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那一爪原是想直接抠碎偷袭者的喉头的。
经了三关的明查暗查,周曼云才被卢鹞子带进了军营。
冲着被引向另处的徐羽抱歉一笑,独自晾在中军帐前的周曼云静静地微阖了眼帘,燥热的秋阳灼着发顶,一片黑色之中跳动着扭曲摇摆的色点,杂乱无章。
军营集中了一大堆血气方刚的精壮男儿,气息同样杂乱,凭借着银子的助力,周曼云努力寻着自己想寻的人。
明知心静会事半功倍,但她的心依旧如潮水涌动,浪尖波底不得平息。
人事无常,人的身体至坚也至弱。就像一年未见的卢叔就在当年回云州的途中失了一臂,而一年来还有许多江南旧识丢了性命,自己当年敲诈的安家银已无可再续,可江南还有这一群盼归人……
“六小姐!世子传你到他帐中相见。”,转回程通传的卢鹞子轻声相唤,板着的面孔之下藏着淡淡的困惑。
不比从前在霍城可以随心地撮合两个小儿女,现如今无法知道详情,六公子受伤曼云来探,世子爷的态度古怪,他也不敢多问半句。
萧泽帐中?
孑然独立于穹顶中央,曼云环顾了四周,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大桌后的青色幕布上。
中间厚厚的幕布拉着不透半点光亮,而两边却挽起成两个小小的边门,门上挡着同色的青纱。
曼云的眼眶觉地变得通红。
一直高坐案后观察着曼云一举一动的萧泽撇起嘴角,哧地发出一声冷笑。
萧泽的眉眼坦坦荡荡倾泄着轻蔑与憎恶,一下子就读懂的周曼云反而平复下了急促的呼吸。
比之预想,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最糟的。
周曼云深吸口气,恭敬跪礼,诚恳地轻声求道:“萧世子!还请让民女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女人笃定人在营中的语气和突然平静的眼神,让萧泽眸中暗光一闪,双手交握撑在桌上,再松开时却挥手喝令了帐中的侍卫尽数退下。
“小六什么都没讲过!只是萧家在宫中有暗桩,该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潜藏的暗桩并不知迭香楼前的当事人是谁,但几道消息相继传出,萧泽略一整合也就自能知了前因后果。虽然直揭出自己已然知道全部事实,对一直守口如瓶的弟弟略嫌残忍,但萧泽容不得周曼云质疑小六的人品,即便女人已然与萧泓缘尽。
“我要见他!”,周曼云释然一笑,更向前挪了一步。
眼前半点颜面不要的女人就是小六命里的魔障,虽然就在前不久萧泓信誓旦旦跟自己保证过对周曼云心死放手,但他还要确认曼云安危的行止让萧泽并不十分放心。若是让这个女人与萧泓当面,不要脸地泣怜求情,说不准自家的傻弟弟又会心软。
萧泽狠挫了牙关,接着反倒靠回椅背凝神静听,帐内落针无声,他紧绷着脸上显出了几分霁和,傲然地直起身子对着座下的女人道:“他并不想见你!”
这一点,眼前并不算傻透的女人应当心知肚明。
居高临下的男人更加倨傲地言道:“周六小姐,他不但现在不会见你,以后也不会!请你先回霍城等着,萧家自会将退亲之事办得妥妥贴贴。从今而后,你们男婚女嫁再无干系。”
周曼云静静地站起身,心中波澜汹涌。横亘挡着前方的萧泽坚如磐石,直让她恨不得嘶叫着直接冲了过去,撞他个粉身碎骨。
“周六小姐!你一个姑娘家,总不好让我喊人进来把你拖出去吧?”,萧泽眼中带上的威胁更多了几分阴沉。
“萧世子!退亲之事,曼云应了!但也还只求世子让我见他一面,不为其他,只为解其之毒。”,周曼云僵直着身子平视前方,方才还带着波光潋滟的眸子已然静如深渊。
“那就不劳姑娘费心了。萧家也自有神医供奉,自会帮小六解毒。”,萧泽面上带笑,心中暗恨更生。
“萧世子,萧……六公子本就带着肺经的先天隐疾,这两年来又频繁中毒,若曼云估量未差,其身上现在数毒并生,无一得解。就算您请有良医,想必对解毒次序及轻重并无把握,但这些毒,大都出自民女之手。”
萧泽缓步走到了周曼云的身前,强忍着一脚踢过去的冲动低头俯视,曼云仰脸相对上的一双眼眸无惊无恼只静看着他,想是要掘出他心底的慌乱无措。
“六公子身带剧毒,行军多有不便,待到笑独眠再发时,萧世子有把握六公子能扛得过去?”,软求不成,周曼云嘴角噙起一抹笑,索性接着利诱道:“更何况夏口城乱局已现,皇宫里的那位至尊也中了民女之毒,若待一朝山陵崩,世子的烦心事可就更多了,六公子健康无恙会让您安心不少吧?”
“你根本就没近过当今的身!宫中那只唤作紫晶的异兽专能识毒!”,即便疼爱弟弟,听得大事,萧泽还是不由地被引住了注意力,话一喝问出口,立即懊悔地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我将慢毒下在了张惜惜的发上。若依当日迭香楼前紫晶的表现,十之八九它是被骗过了。”,周曼云侧转了身,向着青色的纱帐又移了一小步道:“世子爷与六公子,即便再如何恨我,恼我,总不会拿了这些军国大事做了儿戏。待我见过萧泓,自会跟世子细讲毒之详情。”
萧泽猛地一下伸出一只手臂挡在曼云身前,面若平湖。妖女的巧言令色,他不敢信。
“世子很想知道!不是吗?”,周曼云伸出支纤长的手指推上了萧泽的胳膊,语清冷,眉梢却轻扬。
“哥!让她进来吧!”, 从曼云进帐以来就未发出半点声响的青帐之后,传来了倦意满满的一声唤,声音无比熟悉。
萧泽的手臂缓缓地放了下来,周曼云如释重负地长纾口气,直向着帐后奔去。
比之敞亮的前方,青色厚帐之后一片昏昏暗暗。萧泓的声音从最暗的角落里悠悠地飘了起来,如丝如线将周曼云向前迈进的步子缠得举步维艰。
“你见过了,就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帮我解毒,根本就不需要!因为我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周曼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