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云惊慌地从朱妈妈的身上滑下来,冲向院子中央。
肥胖的朱妈妈,脚步却比她要快上许多。等曼云跑到杜氏跟前,她已跪在地上抱扶起杜氏跌倒的身子。
而压在杜氏身上的王姨娘,被朱妈妈大手毫不顾念地掀了,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边。
‘娘!娘!娘……‘,周曼云已吓得满脸是泪,只会叫娘了。
身孕不到三个月的娘亲,前世自尽的娘亲,她会失去的娘亲……纷至沓来的恐惧弥漫在曼云的心上。
“没事,没事!娘没事!”,杜氏抱紧了周曼云,把她的小脑袋压在了自个儿的怀里,连声安慰着。
两个孕妇的相撞,让周家人慌得顾不上了已死透了的文哥儿。晕厥过去的王姨娘被抬了回去,而坚称自己没事的杜氏也被朱妈妈一把抄起,安置在了床上。
已有丫鬟得了令,匆匆地赶去外院,找人请大夫。
“娘!”,坐在床边脚凳上,周曼云紧抓着杜氏的手,泪如雨。这会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娘也是她的命。再一次失去,她不要!
知道杜氏带着身孕狠摔了一跤,来给杜氏诊脉的老大夫老成持重地开了方子,嘱咐着要杜氏卧床静养着,最好是就在床上躺够了前三个月。
周曼云顾不上自个儿的小孩身,缠着大夫问了好些个问题,让满头白发的老人家忍不住频频侧目,琢磨着究竟是房中的哪位支使着小姑娘来问。
待等老大夫认出曼云,就是前几日自己交待要办后事的那个,眉毛忍不住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直到拿了诊金离开时,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他的不可思议。
送走了大夫,杜氏的几个妯娌先后地来了杜氏的房里探望,见无大碍,也是齐齐地称幸。
几个女人或直接或隐晦地怨过王姨娘几句。作为长嫂的谢氏环看了下聚在杜氏身边的几个周家媳妇,正色地开了口:“文哥儿可是去了。可见那苦玄草真不能再用了。从下等贱民那传出来的药,虎狼之性,咱家的孩子们可都是娇养的,身子骨可经不住。”
不能用了?私下里都开始或打算用苦玄草的高氏和闵氏神情各异,眼神儿齐齐地落在了周曼云的身上。文哥儿的死是真的,可前两天吐血欲死的曼云,现在已然痊愈,也是真的。
而周曼云一双眼儿,却紧紧地盯上了高氏腕上的一串正缓缓滚动的蜜腊佛珠,此刻的心情已是悲愤的无法言说。
这串珠儿,她熟悉,而眼前几个女人团坐的场景若是除去了卧在床上的杜氏,她也熟悉得很。
前世里,年少时在霍城,周家几个妯娌偶聚着谈起永德十五年逝去的几个孩子时,也是如此。只是一个个更显阴郁灰败,在长吁短叹间,晦涩复杂的眼神,一点点凌迟着站在高氏身边伺候的周曼云。
那时,她们都说周家死去那么多的人,是命!这让前世的曼云,在深深同情着她们的同时,也为自己成了那个活着的幸运儿而内疚不已。
可现如今,这些在前世的数年后提起往事就懊悔不已的女人,却看着象是在温吞地空等孩子去死!
命?什么是命?前世的死不是因为命,而是自己主动放弃了作一个母亲的责任,拱手将把自己和孩子的生命拱手呈上,予夺予取。醒来几日,周曼云反复推演过死去当日情形,痛悔裂心。
屋侧净房有密洞,床下暗格有匕首,当初初知身孕也有过几次可以逃走的机会……就算最后是个死,总好过她从没试一试怎么带着孩子活下去。
身为人母,毫无反抗的放弃,是罪,不是命!哀不幸,怒不争!
满目仿若还在晃动的血红,点着了周曼云胸中的一股邪火。她抢身上前一步,站在谢氏面前,故意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精神点。
“大伯娘,我有些事就是想不明白。比方您说文哥儿是吃了苦玄草去的,可我也吃了怎么却好好的?文哥儿怎么死的,是不是要查个清楚……”
“五弟妹?云姐儿可得好好管束了!”,谢氏根本就没理会周曼云,只看着杜氏,嘴角带嘲。
“大嫂!”,杜氏反扯了周曼云的手,把她往后拉了拉,回护着,“说不准文哥儿是病得重吃得晚了。孩子们的病多想个法子试试,总是不错的!”
曼云的小胳膊被抓在杜氏手中,皮肉紧贴,让她更觉娘亲回护之意,心头一暖。
“每个孩子底子不一样的!”,谢氏看着母女俩一大一小相互辉映的妍丽面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一样?”,杜氏的手虚捂在曼云嘴上,自个儿却挑了眉,冷言道:“再不一样,减些份量试试,也总可以吧!”
谢氏哧声一笑,话音多了尖锐,“笑话!试试?按着探回来的消息,苦玄草可是有毒的,难不成还要再试死一个,你们才甘心?”
在谢氏的冷笑声中,高氏手中正默数的佛珠动得更快了些。
佛珠粒粒,入眼,让周曼云心中大痛。跟在高氏身边八年,见她泣血思儿八年,直至油枯灯尽。
前世虽无母女名,却有八年养育恩,曼云感念。此生她决意留在亲娘身边,就也想着尽了所能帮高氏把慎哥儿留住。
想到此,周曼云轻轻挣开杜氏的手,小手儿扑向前,扣住了高氏腕上的佛珠,童声清朗,诵出前世烂熟于胸的经文。
“破有法王,出现世间,随众生欲,种种说法……有智若闻,则能信解,无智疑悔,则为永失。是故迦叶,随力为说,以种种缘,令得正见……”
正默数的佛珠突然停了下来,高氏静静地看着曼云,双目幽潭之下隐有光闪。
一室之内,变得分外安静。
吓着她们了?那就索性再豁出去了,周曼云心底惨淡一笑,扭着头盯上了谢氏,“大伯娘,你要觉得擅自用药不妥,尽可以先把那个最先弄出这药方来的道士请来家!医书药书,二伯娘应该也看过些。十药九毒,神农尝草时,哪样药又在书上了?咱们可以亲自跟那个道士问清楚。”
谢氏的眸光暗中带着光,灼灼定在曼云幼嫩的肌肤上,仿若立时要将她身体里的魂灵抓了出来。
周曼云心下一凛,一双黑白分明的琉璃眼儿却睁得更大了,直直地瞪了回去。前世怕的,这一世,她不想再怕。
“你这孩子!”,杜氏伸手又重新揽回了曼云,死死地把她往怀里一扣,象是抱翅护雏的母鸡,轻声说:“昨晚跟这丫头提了一嘴,她倒学开舌了。大嫂!要我说,倒真是让四伯找了道士来问清楚,多用些银子也成,要药能用的,也能让每个孩子斟酌着份量试!”
娘亲比起我来,强过百倍千倍。曼云贴身听着杜氏的心跳,温暖非常。
静了半晌儿,闵氏的声音带着几分亢奋响了起来,“大嫂!五弟妹说的是。是骗人神棍,还是世外高人,让夫君找那道士来家,咱们亲眼确认下也好!”。
“大嫂,就让四叔请那道士来一趟吧!”,高氏缓缓地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
众妯娌软硬兼施合力挤兑,今日若不让她们遂愿,谁知还要在背地里玩儿什么花样。谢氏悄然冷哼一声,缓缓地点了下头。
周曼云暗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个儿攥得死死的小拳头里,已尽是冷汗淋漓。
趁着谢氏点头的热乎劲,闵氏已亲自蹿在门边,大声唤了丫鬟去前院通知周柏,去找那西湾道士上门来。
真真是个妖孽!谢氏心念一转,两只长指突然一下子促不及防地捏上了周曼云圆鼓鼓的脸颊,“我看着云姐儿,病了一场,倒是伶俐了许多,象是变了一个人的。小小年纪,神农尝草的故事知道,就连佛经会背呢!”
什么意思?周曼云闻言心惊,当下心一横,孩子气地扁了嘴,作势欲哭,眼中含泪巴巴地也望向了自家的娘亲。
“大嫂!”杜氏果然心疼地嗔怪出声。
谢氏就势松开了手,一脸担忧地道:“向来病邪一体,云姐儿的病虽好了,可这样儿还是有些不对。倒不如等会儿再找那道士讨道符,给云姐儿吃,定定惊驱驱邪也好!”。
“大嫂,云姐儿只是随她爹爹,聪明!夫君、公爹,周家本来就代代都出神童的!”,杜氏故作得意地挺了挺胸,傲然。
杜氏祭出了周显与周柘两面大旗,着实好用。
闵氏当下插嘴反驳,微带酸意,“想来近些年,公公喜好与方外高人结交,谈空弄玄。五弟也就下力气教着云姐儿尽孝心了。也是云姐儿聪明,经文背得真好。”
花花轿子人人抬,只要不针对自己的女儿就好。杜氏微笑回应,却是顺势夸起了闵氏的几个儿女。
就你们这些个无知愚妇肚子里爬出来的,也敢称着神童?谢氏不再答言,细想了自家儿女强过曼云百倍的出色处,却是将那一丝丝不满与怀疑丢在了一边。
有娘护真好!曼云偷偷一笑,趴上了杜氏的肩,把小脸儿埋在了杜氏的脖颈里。
‘这会儿,倒又知道羞了!‘,高氏也淡淡地笑着,拍了拍曼云肉肉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