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二奶奶没了。
她嫁到邵家三年多,没有生育,离去的时候孤孤单单、冷冷清清。
小丫鬟被吓傻了……凌晨她还听到渊二奶奶翻身和叹气的声音,早上起来后,只当她依旧熟睡着没敢吵醒……直到巳时一刻该吃药了,才发现不对劲——身子冰凉凉的,没一点温度。
邵家上下,既在意料之中,又难免吃惊。
以为她挨过了去岁残冬,转眼快入夏了,说不定就慢慢好起来了……谁想到好端端的就没了。
四夫人甚至连面上的难过都不肯装一下,一力要求尽快下葬。
齐悦瓷恼她凉薄无情,凡事懒怠问她的主意,只与老太太、二夫人商量着办。二夫人本就喜欢渊二奶奶贞静温婉的性子,有心给她好生办一办,奈何太后娘娘大寿将至,少不得低调些。
这日,齐悦瓷正嘱咐管事娘子们好生招待来吊唁的宾客,却听丫鬟回禀说是渊二爷在外求见。
她愣了愣,忙命快请。
虽然四夫人不断从中阻隔,但渊二爷夫妻鹣鲽情深,举案齐眉。渊二奶奶一走,渊二爷整个人失了精神气,每日里不是在灵前痛哭,就是回渊二奶奶最后住过的屋子摆弄她那些留下的零碎东西,或是衣裳或是首饰。
四夫人当然反对,可惜渊二爷这次脾气又急又躁,丝毫不理会,连看四夫人的眼神也不同了。
齐悦瓷抬头,看他穿着雪白长衫,满脸憔悴,形容枯槁,手里提一个鸦青色棉布包袱。
他来,是为了渊二奶奶的丧事。
他怕齐悦瓷听信四夫人之言,一切从简,故来哭求……并带来了自己这些年略略积攒的几百碎银子。里头有十两重的银锭,也有一两八钱的银锞子。还有几块成色中等的玉饰……
渊二奶奶生前,他懦弱无能,眼睁睁看着四夫人羞辱磨折妻子,不能挺身而出。不过。他能有这份心,也是他情深意切之处,可惜天人永隔,恩情转眼成空。
齐悦瓷不肯收他的东西,承诺他一定会让渊二奶奶体体面面地走,他才摇摇晃晃离开。
罗家早已没落,除了渊二奶奶的生母、亲弟弟哭了一场外。余者未来。因是二房一个晚辈媳妇离世,亲友前来吊唁的不多,只素日亲近的几家。
一夜雷雨,渊二奶奶彷佛随风而逝,只活在人模糊的记忆里。
暮春huā事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常家送来消息,齐怀玉生了个女儿。常老爷常夫人心里失望,言语中带出一二口气得齐怀玉几番在房里啼哭……常安泰心疼妻女,怕齐怀玉因此而气出个好歹来,主动提出等她出月子后。带她去庄子里住些时日散散心,就当消夏了。
齐怀玉这才好些。
只是,有一件事她不放心。常家是常老爷主事,常安泰不问家业,他们夫妻俩若倘若现在搬出去,银钱上是很大的束缚。
好在常安泰私下有些体己,是他祖母单留给他的,至少能使他们夫妻衣食无忧。
齐怀玉心满意足,日日盼着快出月子。她清楚,常安泰是嫡子。迟早得回来继承家业,他们这次搬出去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为了让常夫人知道她不是软柿子任由搓扁揉圆的。将来,必得等到常夫人低头服软,她才肯回来……那时候,常夫人自不敢像现在这样对她了。
果然。他们提出去庄子里住后,常夫人便有几分惊慌。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自打娶了媳妇与她便不亲,再搬出去住,越发想不起她这当娘的来了,叫她焉能不急。
常安泰见母亲态度软化不少,暗自犹豫。毕竟是他亲生母亲,他也不忍心看她失望……
齐怀玉看在眼里,担心他变卦,索性下了狠手。有日,常夫人去她院里看孙女,顺便瞧瞧她,两人说着说着,常夫人对齐怀玉的不满被挑上来了,不由地嗓门拔高甩出几句重话,又嚷着热。
落霞悄悄把窗子推开了一角。
恰好常安泰回来,在帘外听见常夫人不低的声音,面色便有些难看。
再进屋,迎面见妻子一脸委屈斜靠在大红迎枕上,眼圈通红,眼眶里的泪珠随时可能滑落。而常夫人板着脸坐在绣墩上,她身后的窗户敞开着,风吹进来……
他立时发作了,质问是谁开的窗,落霞小声道“夫人嫌热……”常安泰误会是常夫人叫人开的,愈加不满。谁知连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丫头也甚是配合,忽然大哭起来,常安泰理所当然认为是母亲大声嚷嚷惊吓到了孩子……
常家是武将,常夫人更是大字不识几个,若论手腕,根本不是齐怀玉的对手。
可惜,她连分辩的话都说得难以令人信服。
结果,孩子一办完满月宴,他们一家三口就收拾包袱带着人去庄子里消夏,常夫人后悔不已,日日盼着儿子回来。
齐悦瓷听说,很是佩服齐怀玉的敢想敢做。换了她自己,估计没这么干脆利落。
此乃后话,暂且休叙。
话说太后娘娘的千秋,普天同庆,百官恭贺,热闹了整整半个月。
等到京城渐渐平静下来,已是六月初了。
弟弟功名成就,可是迟迟未有消息,齐悦瓷忖度着是年纪太小了,不好授官。她倒不是急着让弟弟步入官场,而是操心起他的亲事来……每有谁家请她赴宴,她皆一一前去。奔波一段时日后,人疲累不堪,亲事却毫无着落。
邵槿好笑地劝道:“他今年才多大,你就这么焦急?我娶你之时已经二十多了……”
齐悦瓷瞟他一眼,没好气得嗔道:“他如何与你比?”
“怎么不能比?难道我还比不上他了?”邵槿深觉自己在齐悦瓷心中的地位太低,怕连小舅子一指头还不如,假作恼怒不悦。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齐悦瓷一面做针线,启唇笑道:“你是知道我们家的情形的,内院无人,全靠六婶娘帮着操心。一年两年还罢了,总不能一直辛苦劳动六婶娘吧?纯儿早点娶妻,六婶娘就能将担子卸下,好好享享福……”
邵槿听得冒汗。
如果是对齐家不了解的人,还真得被齐悦瓷这篇话蒙混过去,亏了她口齿伶俐,黑白都能颠倒过来。
他笑着抽走齐悦瓷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扶着她肩问道:“想让小舅子领个什么差事?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那位的心思,好叫你放心。”
齐悦瓷怕热,用手推开他:“那倒不必……他年纪小,不拘什么,能多多历练些就好。”
夕阳尤在,屋里热气尚未息下去,她只穿了一件桃红色散碎白玉兰huā纹的短衫、月白华尾裙。丝滑的面料容易下垂,她略一伸手,袖子就躺到了胳膊弯处,莹白耀眼。
邵槿握住她玉腕抚摸:“哪儿就热到这份上了……明儿吩咐他们开始用冰吧,照份例往各个院子送。”
“没到日子呢,还是再等等吧。”近来,邵槿对她极好,再因她而坏了国公府历年的老规矩,不止老太太、妯娌们背后有话说,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两人话未说完,安姐儿过来请安。
她的禁闭被解除了,齐悦瓷随时可以见到她,只是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会先嘱咐丫鬟将她送回去。
齐悦瓷忙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衫发髻。
邵槿没奈何地回到对面炕上坐下。
“父亲、母亲。”安姐儿行了个相当标准的福礼,叫邵槿的时候嗓音极低,头紧紧埋着;等到叫齐悦瓷了,才笑吟吟抬眸向上扫,声音特别清脆可亲。
邵槿摸了摸鼻子,点点头不语。
“过来坐母亲这边……天儿热,早上来一次就够了。”齐悦瓷招手令她上前,扶着她坐下,笑眯眯问道。
安姐儿双颊绯红,应是热的,不过笑得很甜:“母亲,我会写字了。”
齐悦瓷微有诧异,反是邵槿,不可思议地看向安姐儿。在他的记忆中,安姐儿是那个只会哭着躲在乳母身后的小丫头,在齐悦瓷的教导下规矩变好了些,可会写字……他还是不大相信。
“真的?”齐悦瓷揽着她肩膀道:“能不能给母亲看看?”
闻言,安姐儿笑指着帘外道:“暖雪姐姐就在门外。”
齐悦瓷忙命暖雪进来,暖雪手上托着一叠十来张纸。摊在炕桌上,原来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一个邵,一个齐,一个安……下边几张基本一样。
“这个念什么?”齐悦瓷指着邵问她。
安姐儿歪头想了想,很快脆生生念出来。
邵槿越发惊讶。
齐悦瓷很高兴:“是浅碧教你的吗?”
“嗯,浅碧姐姐什么字都认识……母亲,什么时候我能像浅碧姐姐那样呢?”她童稚的眼睛里充满向往,与当日那个见了谁都会吓得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不可同日而语。
齐悦瓷捏着她面颊笑道:“只要咱们安姐儿认真学,等到母亲这么大了,一定就全部认识了。”
母女两个说话的情景分外温馨,邵槿看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