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卓君尘离开了那处落脚处,神识略略扫过方圆数百里,这才发觉此处竟是青华仙门。而方才令他陌生之中又感受到丝丝熟悉之感的地方,便是他和沈寒枫生活了十几年的霜天峰。
霜天峰上的紫玉花乃是司云为了限制囚禁沈寒枫所种,既然霜天峰还是这副层林深重的模样,那便意味着这个世界里的沈寒枫,一定尚未遇上被掏心挖肺的劫难。卓君尘眸中的颜色清浅了几分,庞大的神识已经扫过了整个青华仙门的地界,并未发现师尊熟悉的气息。
那他现在会在哪里?
卓君尘略略思索了一番,原本只是随意遁逃的身影陡然一顿,往西南而去。
沈寒枫出身的沈家在昭国境内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近来适逢沈家家主八十大寿,遂阳城里往来的修士都多了不少。卓君尘收敛了修为隐了气息潜入,自他进入遂阳城后,手中的玉璜便起了反应,仿佛自发便可感应到沈寒枫的位置一般。
卓君尘看到沈寒枫的时候,先是心神一怔,连呼吸都略略停滞了几分。
彼时沈寒枫正被人堵在了一家玉器店门口,俊美的面容已同卓君尘记忆之中的相差无几,身形较之被苦痛折磨后的单薄更为矫健柔韧。他眉宇间冷淡漠然,却还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生涩。而拦在他面前的红衣少年,面容比他要艳丽许多,狡黠的狐狸眼配上雌雄莫辩的相貌显出几分风流妩媚,媚骨天成。
沈寒枫冷着脸绕过红衣少年,那少年却不肯罢休,一直纠缠在他身后,边走着边嚷嚷道:“恩公!当初你救下我时我便对你一见钟情,此生决计非君不嫁。可惜君心如铁我也认了,怎么如今我只想替你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你怎么都不愿意给我个报答的机会呢?”
少年的嗓门同他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身形丝毫不符,洪亮得几乎可以响彻整条繁华街道。沈寒枫看着周围驻足围观之人越发多了起来,心中不禁生出几分不耐烦来:“我们家不缺奴婢,我也不需要牛马。”说着沈寒枫便想绕过他,免得等会动静大了惊动沈家的人。
那红衣少年泫然欲泣,听了这番说辞却丝毫不见退缩。他不依不饶地伏下|身,牢牢地抱住沈寒枫的大腿:“可我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能依仗的便只有恩公了,你就忍心这么丢下我,叫我流落街头吗?”
沈寒枫低头看了一眼正一脸无辜仰视着他的少年:“松手。”
“不松开!”少年耍赖。
沈寒枫的眼角略抽动了一下,捏着手中长剑的手更紧了几分。
少年显出几分害怕的神色,嚅嗫道:“若是恩公不愿收留于我,那当初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又何必救我!”
沈寒枫这回回到遂阳来,本是为了给父亲贺寿,谁知他偶然将这名叫霍萩的红衣少年自一群龙焱狼里救出来之后,便被对方一直缠着不放。时至今日,他倒是真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
红衣少年还在絮絮地抱着他的大腿哭诉,偏生他天生神力,沈寒枫被抱住了腿竟然一时也找不到办法挣脱开。沈寒枫只觉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密,更加不好脱身。等他终于忍耐不住,想要遂了这少年的心愿将他带回沈家时,却听得噗的一声轻响。
“啊——”霍萩发出一声惨叫,身上好好的红衣被不知自何处打来的气劲瞬间撕成了褴褛的布料。
他虽然天生媚骨,却并非真是什么心思放荡之人。大庭广众下身上的衣衫破成这样,霍萩哪里还有心思缠着沈寒枫,手忙脚乱地拿剩下的衣衫遮掩。他下意识想动用乾坤袋中备着的衣物时,却忽然想起自己在沈寒枫面前,应是凡俗界一个落难的富家少爷,又怎么可能有修士用的东西?
霍萩想明白过来,正想朝沈寒枫求救时,一抬眼却懵住了。
沈寒枫早就在他松手的时候便抓紧了时机混入了人群之中,如今因着他衣衫不整的模样,看热闹的人越发多得看不到外边,他又能去哪里寻沈寒枫的踪迹。
等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逃出来,霍萩钻入一个暗巷之中。他拉好自己身上的新衣,面上什么柔弱的神情悉数都褪去了,只剩下一股子骄矜之气。他本应是霜月狐族下一任的族长,同他还未化形的妹妹乃是霜月狐族王族一脉仅存的血脉。霍萩的资质不错,自修炼伊始至化身为人都十分顺利,可他的修为却在进入了金丹初期之后,便一直停滞不前,至今已有二十载。妖族的寿命相较于人族虽然漫长,他如今也仍是少年模样,却也禁不起这般消耗。
他同族中大祭司钻研了许久都无法明白自己修为停滞的缘由,而后在翻阅典籍时意外得知了他们族中曾将一对至宝赠给了凡人。或许得到了这对流离在外的鸾凤玉璜,他便能找到提升自己的办法。
是以霍萩在寻寻觅觅了许久,才终于知道这对玉璜落在了沈家主母手中,而后他物色一番,终于决定想办法接近沈家常年在外的四子沈寒枫,借着他的身份顺利潜入沈家。
可惜他特地在沈寒枫回沈家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许久,也顺利同他搭上了线。谁知这沈家四公子却是个捂不热的石头,别说是将他当做朋友带入沈家了,连记住他霍萩的名字恐怕都是勉强。
“眼看着便要成功,究竟是谁在捣鬼,敢坏了大爷我的好事。”霍萩沉着脸,身上的衣裳分明是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如此,但他在身上的衣裳掉落之前别说是防备,连察觉都未能做到。暗中那人恐怕是特意帮着沈寒枫,只是他早就查过,沈寒枫同本家的关系一向不亲近,又有哪方巨擘会替他出头?
霍萩好歹也是金丹期的修士,能叫他毫无抵抗之力的修士至少也得是化神期的高手,一想到这普通的遂阳城中出现这样的高手,尤其还向着沈家,他便不禁背后发凉。
但无论如何,那鸾凤玉璜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也得前去一试!
一正一反地摊开双手,霍萩看着自己十指根部套着的十枚戒指,下定了决心。他嘴边挑起一抹笑意:“既然这位大能不喜欢我这么对着沈寒枫,那我便换一个法子好了。”
沈寒枫自玉器店里溜出来之后,便一直觉得有什么正跟着他,只是每每等他回头,身后却并无什么异状,甚至叫他偶尔觉得自己听见的脚步声,都是自己的幻觉。
卓君尘看着沈寒枫面露几分疑惑之色地回到了沈家。在沈家金碧辉煌的大门前,他却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方才在大街上,霍萩身上衣衫自然是他做的手脚,即便如今师尊还不认识他,也不是谁都能对师尊动手动脚的。这么做也是一种警告,那霍萩看来心思活络,不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接下来这些时日应该会收敛几分。
而他准备离开几日,去好好做一点事情。
沈寒枫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在家中见到霍萩。不过此时的霍萩改头换面了一番,身上不再是一身招摇红衣,而是沈家家丁们长穿的藏青短褐,脑袋上扎得方巾不伦不类,若是被孙叔瞧见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大抵会是一阵责骂。
霍萩忽略了沈寒枫僵硬的脸色,朝他笑得格外灿烂:“恩公不必多心,我只是想多多留在你身边回报恩情罢了,孙叔已经答应了让我在你的院子里伺候。”
沈寒枫沉默了一阵,霍萩等着他怒火中烧地臭骂自己一顿,沈寒枫却并未显露出气愤的模样。
反而分外出乎意料的,沈寒枫朝他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沈寒枫转身的时候没有丝毫逗留,霍萩乐颠颠地跟上去,偶尔有人经过的时候装作听话恭顺的模样,仿佛真的是来报答沈寒枫的。
谁知到了沈寒枫房中,沈寒枫将房门关上后,霍萩还未来得及同沈寒枫套近乎,明湛湛的焚霜剑便已经抵上了霍萩脖子:“你潜入沈家,究竟意欲何为?”
霍萩笑眯眯答道:“自然是为了报答恩公啊。”
沈寒枫眼中已经酝酿出了几分杀意:“便是你当初落入龙焱狼的包围,也是你的设计吧。那一群不过炼气期的妖兽,如何能叫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落得生死一线?”
霍萩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他身上有族中秘传的障眼法,外人绝对看不出任何异样,沈寒枫之前看来也一直未曾察觉,自然从未想过自己会暴露。他当然不知道,卓君尘对他下手的时候,还破了些许他身上的障眼法,泄出的些许妖气只够让沈寒枫瞧见。
至此,不过金丹初期的霍萩在已经是金丹后期时候的沈寒枫面前,自然是无所遁形了。
另一厢,神阙东境的祁首山下,一个黄衣少女正脚步轻快地往卓家村外的一个无名湖走去。少女面上满是遮掩不住的璀璨笑容,虽然父亲兄长们三番两次提醒,魔族一直没有放弃救出魔尊的打算,不要随便离开村子,她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出来,见那个在无名湖邂逅的男子。
一方黑色的衣角出现在她眼前,少女惊讶地后退了两步,在见到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时,面容瞬间苍白了起来。
卓君尘眉头一跳,在进入轮回之境前,曲绫纱私下里将微生冥的最后一点秘密都倾囊相告。他在此潜伏了几日,终于确定,眼前这黄衣少女便是被微生冥用花言巧语骗去的卓氏一族族长之女,也是卓君尘脑海之中没有留下丝毫印象的生母。
今日他本想抓着机会挑拨一下二人的关系,免得她与微生冥重蹈覆辙。可是现下他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面前少女却已经花容失色。
还未等卓君尘反应过来,一柄纤细的长剑便朝着卓君尘刺来。卓君尘飞快躲开,黄衣少女一招落空,看着卓君尘的眼神却没有半点畏缩。
她将手中的长剑重新举起道:“微生冥!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你有机会逃脱!”
卓君尘蓦然想起曲绫纱说过,微生冥的一双血眸非但在神阙找不出第二双,连在魔界也是独一份。
而他恰巧忘了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