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这一病,足在屋内蔫蔫地躺了七八日,汤药吃了不少,见效总是慢。惹得阿柳叹过一回,若是赵医士还在,必定是药到病除的话。
这一日暮间眼见着几乎转好,精神也渐回复,连吃了好几日的清粥淡菜,人都清减了不少。阿柳见她面色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灰黯无光,吃食上也加了量,这才许她裹了大毛氅在屋外廊下略散散。
连日的大雪已停驻,虽是暮色渐临,天色欲晚,院中白皑皑的一片仍晃得她眼睛刺痛。怔怔地在廊下对雪坐了一阵,忽然瞥见院角两树红梅开得正浓艳,不觉看呆了去。
“你若喜欢,命人去折一枝来,插在屋里那净白瓷的大瓶里头,岂不好看,更有暗香绕室,比你从前制来玩的那些个熏香更有意趣。”阿柳见她痴望,随口便提了一句。
穆清呆怔木然地缓缓道:“英华头一年离了江南乍到东都,便遇上了那样大的一场雪,直把她欢喜得甚么似的,那大红的氅子落在雪地里,真真是好看……”
阿柳心下一沉,英华离世她很是悲恸了一阵,足有两个多月才渐缓了过来,谁知她平日虽口中不提,心中到底还伤痛着,一触便勾起那些与英华有关的陈年旧事,长此以往,只怕要伤了内里。
“从前唐国公府后院的红梅开得也极好,彼时圣上连唐国公的世子都还不是,人人皆得唤他二郎。年节中同英华在梅园里一处坐着弄笛顽,如同画中的璧人一对,也不知是人映衬了红梅雪景,还是景衬得人光彩鲜亮。”说着穆清的眼神猛地从院角的红梅树上收回,眼中戾气浮动,“大约也正是那时,长孙氏口中说着要英华进府姊妹相称,心底里怕是已起了杀机。好一个寒冰玲珑心的美人,后宫正位也只有她这般的人才坐得。”
阿柳不肯再教她多说下去,寻着她话里的缝隙插话道:“说起宫里。那六位宫人。七娘究竟要作何打算?难不成就这么纵着她们去?”
穆清幽幽叹了声气,到底是撇开英华的事不再提,四下环顾一转,扶着廊柱子站起身。“咱们进屋里说话。”
回至屋内。阿柳将屋内的熏笼重添过碳条。又将熏笼上温着的一只小铜壶提起,倒了盏热枣浆递至穆清手中。
“晾了她们这几日,可还安分?”穆清抿了口枣浆。有意将她们两两隔开,晾了几日,想瞧瞧她们各自都会有些甚么动作。
“给她们各人送了一名婢子去,四人收下了,另二人执意不肯要,只说是奉了皇后之命来杜府侍奉阿郎娘子的,怎敢反要人来伺候,直呼折煞。实在无法,也只得将那二人的婢子撤下。”阿柳细细禀道,一个字也不敢遗漏了。
穆清点了几下头,“不肯收婢子的那二人,可是高丹娘和陆阿原?”
“正是呢。”阿柳睁大眼睛奇道:“七娘怎知?”
穆清放下枣浆,掰着手指头细数:“这六人中,有四人是货真价实的宫人,也是一心奔着咱们这府的家主来的,真心实意地想要在蔡国公身边作个妾室,好终身有托,却是无力担负起长孙皇后的重托,这四人倒是容易打发。倒是那丹娘同阿源二人……”她垂眸沉吟了半刻,“竟不知她们的底里,不好计较。特意将她们二人安置在一个院内,正是想看看这与别不同的二人究竟如何。”
“说来也奇,几日来,这些人都来向我讨过话,所求皆是要去服侍照料阿郎一类,惟有陆阿源一人,央求过两三回,只要来伺候娘子,情志坚决,却绝口不提阿郎。”阿柳忽然想起来,狐疑地说到。
穆清凝思半晌不语,高丹娘与陆阿源二人异常是一定的,个中缘由或各自的目的,倒是费解。
阿柳见她病体初愈,不愿她费神,轻拍了几下穆清手背,“不过几个年不及二十的丫头罢了,也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人物,总是有法子处置的,也不急在一时,眼下要紧的该是把身子将养好了。再略坐坐,消了食,便歇觉了罢,天寒日短,越坐越冷。”
穆清一句“不愿再造业障”的话已在口中,转了一转还是咽回肚里,说了也是白费的,又有哪一个生来愿造业的,不过每每遇到神佛都无法救的境地,扎挣着想要自救一回罢了。故所谓业障,该有时,一个也逃不了。
半夜化雪,阴寒沁骨,穆清自睡梦中一个激灵冻醒,被衾半落至床榻下,帷幔外的熏笼已半熄,屋外檐角仿若有滴滴答答的融雪滴落声。她揉眼看了看空荡荡的身侧,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杜如晦还未进屋睡,想来今晚又宿在书房了。
报更声乍起,值夜的小厮报过三更,将她的睡意消去了大半。穆清捂了许久仍觉手脚冰冷暖不过来,忽想起杜如晦从不喜人随身伺候,今夜这般湿寒,书房里又没个人盯着炭火,更没人伺候一盏热茶,这三更半夜的,岂能受得住。
她越想越放不下心,虽有值夜的仆婢可唤,终还是想亲去照料一番,干脆起身披了件夹袄,裹上日间所用的毛斗篷,想着书房内熏笼及煮茶的用器一应俱有的,便只掌了一盏风灯照路,便出了屋子。
甫一出门,扑面而来的寒气令她禁不住浑身一颤,虽说从头至脚包裹在厚实的斗篷内,露在外面擎灯的手仍是冷得发痛。
待穆清穿过游廊,便瞧见书房的摇曳灯光透过窗棂照出来,厚窗纱上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侧影,沉稳如石。她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仿佛这身影如同灯火一般明亮温暖,吸引着她向前走。
将近书房。突然书房门口乍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穆清着实唬了一跳。她抬起风灯向前照了一照,却是个女子的身影,正伫立在书房门口,似在望着书房发怔。
那女子被突来的光亮一唬,踉跄地跳开两步,许是在寒地里站久了身子冻得僵麻,连趔趄了好几步方才立稳脚,抬头朝亮处瞧去,穆清已站在了她跟前。“可是丹娘?”
丹娘先前被一惊。此刻又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竟是穆清。面孔一红,低头不语。
“这样冷的天,怎在这儿站着?冻坏了可不是顽的。”穆清皱了皱眉头,伸手拉起她冰凉的手。一面微嗔一面拉着她要往书房里去。“也不多添件衣裳。既来了。如何要在门外枯立着,进屋去吃杯热茶,暖一暖身子……”
“不。不……”丹娘仿佛受了惊,急忙从穆清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丹娘瞧着杜尚书夜读无人侍候,原只想着来尽一尽婢子的本分,煮茶添炭,好教杜尚书埋首案牍时不受寒凉侵袭,想来……想来杜尚书他处置公务时大约不惯有人在身旁。”
丹娘的音量越说越低,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要听不见她在说甚么。穆清心中冷冷哼了一声:真会拾巧宗,看这情形怕是碰了一鼻子灰,倒还晓得使寒夜苦守的苦肉计。口里却仍是暖意融融的话,“可不是个痴傻的孩子,冻坏了自个儿怎生是好,往后莫再如此,咱们府里家人虽不多,却也不少个把上夜的,只是克明他脾性古怪得紧,不喜人在跟前晃,便由着他性子去罢。”
穆清这话说得极和软慈善,丹娘抬起水汪汪的晶亮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她看了半刻,她以往听训导她的裴司簿讲起过穆清曾使过的那些个手段,听着便令她不寒而栗,脑中只将她描画成凌厉锋锐的模样,岂料自得见面来,见她身形柔弱,容色清丽,眼眸面色中也不见丝毫乖张戾气,倒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此时再一听她柔声细语的关切之词,更是将心放下了大半,暗自想着,战乱动荡中,众人口口相传的话,夸张不实些也是有的。
见穆清还有要拉她进屋的意思,丹娘忙屈膝行了一礼,“原是丹娘不懂规矩,还望娘子莫要怨怪,丹娘这便先告退了。”
穆清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风灯递予她,“正化着雪,地下湿滑,走夜路要格外留神着些。”
丹娘接过风灯,又行一礼,提着风灯,返身没入黑漆漆的院中。
穆清立在原处,盯着丹娘离去的那一片浓黑瞧了许久,心头思绪浮动,瞧眼下情形,这高丹娘是立定了主意要在杜府中作一名侍妾了。天寒地冻至此,又遭了杜如晦的拒,她竟能强忍着寒冷和遭拒的屈辱,在外头立了这许久,可见她的坚忍,长孙氏识人的眼光如今精绝了,果然未挑错。
正怔着凝思,突然身后的屋门被推开,一个淳厚温和的声音随着一束暖融的火光而来,“人都走远了,还站在那处作甚?不怕冻?”
穆清回头一笑,快步走进屋内,顺手放下门上厚重的夹絮帷幔,褪去身上沉甸甸的毛斗篷。“你既知道那小娘子在门外雪地里站着,怎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撵人出去不算,还白教人挨冻。”
“我既无心,便该趁早绝了她的心,以免后患。”杜如晦抬眼瞧了瞧她脸上的促狭,捂住她冰冷的手,将她往暖烘烘的熏笼边带,“牙尖口利。既如此,明日她若再来,我便邀她进来煮茶下棋,倒不失为一桩风雅之事。你说如何?”
穆清睨了他一眼,自知说道不过,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将一双手在熏笼上暖着,顺势拎起熏笼上暖着的满地花钉的铜铫子晃了晃,却是空的。再往他高案上瞧,尚有半盏残茶,取过一模,冰凉冰凉。
“你这般不爱惜身子,我却情愿丹娘进来伺候着,好歹有口热茶吃。”穆清略有些气恼地将冷茶泼倒入水盂中,提起铜铫子便要出去注水重新煮茶。
杜如晦按住她的手,笑道:“你倒是大度。外头太冷,仔细冻着,莫去了,我这儿也完事了,咱们回屋去歇着便罢。”
穆清自揣测她病着的这几日,他大约时常吃冷茶,心中既恼自己身子不中用偏要病倒,又怨他着实不知保养,总教人白耽着心。故犹端着一张脸,不愿搭理他。
杜如晦却一副茫然不知的神情,一面收理着案牍,一面随意道:“这女子名唤丹娘?是个难缠的,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安置这些女子?”
穆清沉声不语,隔了片刻,方语气生硬地回道:“你倘或还有这份闲心,倒不若劈分出来,顾一顾自个儿的身子才……”
杜如晦伸手将她带入怀中,柔声道:“怎还真恼了,不过一口冷茶,往后我留意便是。你莫说我不顾惜身子,却说说你自己,才好了没几日,寒夜里跑出屋子,还在外头呆立着,又教人如何放心?”
穆清撇了撇嘴,张口结舌驳不出甚么来,抬头迎上他深邃的眼眸,继而那眉眼又笑起来,“你只管安心,我自是要好生护养着这副身子骨,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地守着你过下去。”
穆清心头和眼眶同时一热,忙低下头去,拾起自己的那袭斗篷,两人相依相携着推门出屋,踩着湿滑泥泞的化雪,往后院正房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