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楼中,平日里他睡觉的那栋小楼。
楼下睡着鼾声正响的江河海。
这里是三池,平日里便是作为弟子居所的所在。
胡芦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没有再发烫了,于是掀开被子站了起来,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到窗边看着。
外面正在下着雪。
剑宗里白茫茫地一片。
胡芦怔怔地看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一些什么事情,但是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便回到了床边,拿起了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
走下楼的时候,还跑去江河海的房间看了看,这个师兄衣裳都没有脱,大概昨晚也是打牌打到困得不行了,才回来睡的觉。
胡芦叫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也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胡芦一面满头雾水地想着,一面顶着风雪从后门出去,买了一些吃的,而后又回到了剑宗,朝着门房那边走去。
姜叶师兄坐在二池那里,背着两柄剑,在皱着眉头看着一池风雪。
胡芦想了想,便走去了二池亭里,把手里的吃的递了出去,看着姜叶说道:“吃不吃,师兄在烦心什么事?”
姜叶抬起头来,看着胡芦,摇了摇头,挤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没什么,岭南发生了一些事情。”
“哦。”
胡芦也没有多问,在那里陪姜叶坐了一阵,又站了起来,向着风雪里走去。
“你去哪里?”
姜叶在身后问道。
“找下梅师兄。”
姜叶也没有多说什么。
胡芦一路向着门房走去,按照以往的惯例,梅曲明应该便在门房里打牌。
只是今日来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只有南德曲和另外几人在。
胡芦看了一阵,于是又走出了门去。
梅曲明的渡船便停在那里,入冬之后,这个师兄便极少去河里了,胡芦总觉得应该有些什么原因,只不过想不起来了。
在那里坐了一会,胡芦走上了那艘小船,解开了缆绳,撑着小船,便向着南衣河下游而去。
冬雪时候,河上的游船很是稀少,毕竟下了雪,谁也不想坐在船头被冻成一个傻子,两岸倒也还算热闹。
胡芦一面撑着船,一面在四处张望着,路过某个河边酒肆的时候,还停了下来,在那里买了一壶很好的酒,还有一只烧鸡,一些糖油粑粑与糯米丸子。
很是仔细的包好了,放在船舱里,这才重新在河上找着那一艘小船的踪迹。
两岸冰雪凝结,便是河道都显得窄了一些,有人把灯笼挂在了护栏边,那些风雪倒是没有那么冷清,反而有种朦胧的热烈感。
胡芦一路划了很远,才终于在某处桥下,看见了那艘停着的小船,鼠鼠正在船头,煮着酒,一旁摆着一些油炒花生米。
胡芦奋力地划着小船,穿过风雪划了过去,只是大概因为很少划船的原因,位置停得不是很好,自己的船头与鼠鼠的船尾撞在了一起。
胡芦用了许久,才把小船弄正了过来,而后转身回舱里拿了那些东西,跑到了鼠鼠的船上。
鼠鼠便安静地坐在船头,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胡芦提着东西和鼠鼠一同坐在了船头炉边,而后将那些吃的和酒一起拿了出来。
“你的酒不好喝,喝我的吧。”
胡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样的话。
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后很是自然地将鼠鼠放在炉上的酒壶拿了下来,把自己买的那壶酒拿了上去。
鼠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
胡芦没有去看鼠鼠,一直在那里忙碌着,又把那些刚买了没多久的,还带着热气的食物一齐铺开在了油纸上。
胡芦弄好了这些东西,依旧没有去看鼠鼠的眼睛,只是桥下坐着,抬头看着灰绿色的桥面——是石头上爬过青苔的颜色。还有一些白色的,是挂在那里的雪。
桥下很是安静,偶尔有游船从一旁穿了过去。
胡芦看了许久,才终于轻声说道:“我前些日子,好像做了一个很是可怕的梦,但是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的梦了。”
鼠鼠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胡芦说完了那句话之后,停了许久,转头看着一旁的鼠鼠。
她的眼睛里很是平静,带着一种清澈的淡漠,盛着这一场落在桥外的风雪。
胡芦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又想不起来了更多的东西,于是低下头来,拿起了炉上的酒壶,里面的酒水自然依旧是冷的。
胡芦倒了一杯冷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那种冬日里储存的酒,喝入喉中,自然是带着很是彻骨的寒意。
但是。
胡芦歪头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所以很快,喝了一些冷酒的少年便觉得热了起来,坐在船头哈着热气,又吃起了那些东西。
“我先前吓唬你是不对的。”喝了一些酒的少年,情绪也慢慢的上来了,在炉边坐着,一面捻着鼠鼠的花生米,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虽然我也不记得我吓唬你什么了。但是我记得昨日我是因为发烧了,被师兄扛了回去,也许现在依旧有些不清醒。”
少年晃着自己的瓜皮头,继续喝着酒。
只是喝着喝着,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受,于是抬手擦了擦眼角,只是并没有泪水。
看来我一定还是着凉了没有好。
胡芦自顾自地想着。
又看向了依旧沉默地鼠鼠,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是在生气,不然怎么会不想和我说话呢?”
鼠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了头去,看向了桥外的风雪。
风雪里的人间匆匆忙忙,人们撑着伞,带着许多的落雪,穿过了悬着灯笼的街头。
胡芦于是在那里碎碎念着,喝着酒,吃着花生米。
“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师兄他们去哪里了。”
“我今日起来的时候,在那里发着呆,就是觉得很奇怪,好像人间不是这样的一样。”
“大概也是昨日喝了酒,又着了凉,依旧有些头昏的原因。”
“鼠鼠你到时候要不要来剑宗里过年?哦,也对,你不能离开南衣河,但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南衣河呢?”
胡芦想了许久,没有想起来。
炉上的酒终于热了一些了,鼠鼠终于转回了头,将炉上的酒壶拿了下去,重新拿起了自己的酒壶,放在了上面。
“你的酒不....”
胡芦正要把鼠鼠的酒壶拿下来,便看见鼠鼠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
分明那是极为平静的一眼,这个少年偏偏却瑟瑟缩缩地把手收了回来。
大概也是过了许久,胡芦才轻声叹息着,拿着自己的酒壶站了起来。连梅曲明的船也不要了,跳过了冰层,又攀爬上了那些河边的护栏。
站在了河岸上,一面喝着热过了的酒,一面安静地看着船头的那个少女。
至此,在一切朦胧的风雪里,那个少女才变得生动了起来。
开始煮着酒,开始吃着那些东西。
胡芦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你看我时很远,你看风雪时很近那样?
当一切清晰的时候,人间仿佛是朦胧的。
当一切被风雪遮掩着,偏偏又生动了起来。
胡芦觉得自己也许是头晕还没有好,也许是觉得自己喝得少了。
于是一面喝着酒,一面沿着河岸走去。
走了许久,回过头看去。
桥下的风雪帘幕之后,鼠鼠正在喝着酒,歪着头安静地看着自己。
而后露出了一个很是遥远的笑容。
胡芦怔怔地站在那里。
.......
姜叶背着剑,安静地站在那棵桃树下,清溪之上剑意弥漫,将那个昏迷的少年托浮在上面,不断有剑意穿行在少年体内,代替着那颗正在缓慢恢复着的心脏,将血液送至全身,以此来避免脑死亡。
这是槐都很多年前便发现了的事情。
世人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却也没有质疑,毕竟脑子确实是个好东西。
梅曲明也走了过来,看着里面那个少年脸上的笑意,挑了挑眉,说道:“这傻小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姜叶抬头看向人间晨光,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在做着一些很是愉悦的梦,毕竟身体机能的运转,由剑意代替了,身心轻松,难免会容易做美梦。”
梅曲明想了想,说道:“那你觉得他会做什么梦?”
姜叶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张小鱼回来了,也许是怀风师兄回来了。”
说道这里的时候,梅曲明却是叹息了一声,说道:“北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过完年了,师兄总该回来了吧,难不成打算在北方当道人去了?”
姜叶转过身,向着外面走去,轻声说道:“其实怀风师兄回不回来,倒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关键在于,青天道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梅曲明沉默了少许,也跟着一同向着一池外走去。
二人一直走出了剑宗,在剑宗大门口停了下来。
南衣城的雪已经停了有几日了。
大河宁静,人间热闹。
“南衣城有着卿相和剑宗在,自然起不了什么乱子。”姜叶看着门外正在缓缓融化着,露出了下方那种黑褐色落叶的积雪。“但问题在于人间怎么办?”
丛刃与神河的消息依旧了无音讯。
连曾经最奢望的崖上之人,也已经去了冥河,再不复归来。
许多在年末的雪里沉寂下去的东西,自然正在缓缓复苏。
二人在门口长久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有阵剑风自北方吹来。
来自某个溪边听风的剑修。
那阵剑风在剑宗门口吹了许久,而后悄然散去,化作了一封剑书,落在了二人身前的台阶上。
岭南与人间剑宗自然闹翻了。
但是与人间没有。
是以有些消息,该送往哪里,听风吟依旧会送往哪里。
梅曲明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而后弯腰捡起了那封由剑意写就的剑书,轻声说道:“我以为岭南不会将消息传过来。”
姜叶倒是平静地说道:“岭南不是那样的地方。”
岭南是热爱人间的地方,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一些小事。
梅曲明拆开了那封剑书,看了一眼,眉眼便生动起来,一些喜色肉眼可见地飞上了粗壮的眉梢。
“青天道承认了瘸鹿剑宗之事,说是因为观中弟子于人间游历至南方的时候,借居于岭南,神思恍惚之下,误杀了那些剑修。现如今,已经被槐都羁押而去。”
姜叶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只是很快,梅曲明的脸上的喜色便骤然褪去,变成了一种匪夷所思的错愕。
姜叶皱了皱眉头,看着梅曲明说道:“还有什么?”
梅曲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了姜叶。
姜叶拿着那封信,看了许久,同样惊愕地愣在了那里。
剑宗门口许久无言。
也许是剑风惊扰到了某个在剑宗里荡秋千的小女孩。
丛心却是走了出来,很是好奇地看着二人手里的剑书。
“你们在看什么?”
说着,便踮起脚把那封剑书拿了过来。
丛心的神色很是平静,看完了之后,只是淡淡地把信还给了二人。
“人间剑宗不就是这样的吗?”
虽然这个小姑娘很是平静,只是那些话语里大概总带了些寥落的意味。
“总是喜欢一去不回。”
剑书的上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陈怀风散发入观,白玉谣亲自为其梳道髻。
姜叶与梅曲明怔怔地在门口站着。
他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
丛心安安静静地穿过了剑宗,小小的身影很是寥落,一直到走回了一池那边,看了眼一池之中的那个少年,而后走了进去,站在桃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桃花纷飞的人间之外的天空,轻声说道:“你的怀风师兄也不回来了。”
胡芦也许听得到,也许听不到,只是在做着自己的梦。
但是这个站在树下的小小的女孩,大概也是想起来去年下雪的时候,朦朦胧胧的睡意里,有个身形高大的剑宗弟子,将自己从秋千上抱回了树屋,而后安慰着自己说丛中笑就快回来了。
所以其实都是骗人的。
连他自己都不回来了,已经死在了东海的丛中笑又怎么会回来呢?
丛心很是释然地笑着,而后转身离开了一池,在一切都开始融化的,即将到来的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荡着秋千。
冰消雪融,人间再春。
只是有些人却已经走远了。
......
那个小镇姑娘自从去了一次青天道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陈鹤去过一次她家的酒肆,也没有在,听说是去了镇外的山里,至于去做什么,掌柜的也没有说。
陈鹤于是只好自己亲自买了一壶酒。
回来的路上,觉得很是愧疚。
陈鹤啊陈鹤,你惦记着人家姑娘,就只是觉得没人帮你买酒吗?
只不过愧疚归愧疚,陈鹤也没有打算去找一找许春花。
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摊前站了一个道人,穿着一身青天道的道袍,正在那里坐着喝自己剩下的酒。
陈鹤当时就气坏了。
好你个青天道,原来专门干些这样的偷鸡摸狗的事?
只不过提着酒壶踩着街上的雪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是陈怀风。
陈鹤硬是愣了很久,才反应了过来,伸着手上上下下地指着陈怀风,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陈怀风喝着酒,微微笑着看着陈鹤,说道:“怎么了?”
陈鹤放下了酒壶,坐在轮椅上古怪地看了陈怀风很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穿道袍了?”
其实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陈怀风很是平淡地说道:“既然做道人了,自然便要穿道袍了。”
陈鹤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连着喝了好几口酒,才终于理清了思绪。
“但问题在于,你不是剑宗弟子吗?”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山河观弟子都能来剑宗学剑,剑宗弟子就不能去观里修道吗?”
“所以为什么?”
陈怀风喝着酒,轻声说道:“因为观里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
陈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槐安人奇奇怪怪不是没有道理的。
倘若世人知道陈怀风入道门,只是因为喜欢喝枸杞茶,大概也会哂笑着,觉得青天道大概是疯了。
但正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能不能知道,并不重要。
但总要试一试。
“那你的剑呢?难道说以后都不要剑了?”
“道门也是会用剑的,我的剑只是留在了观里而已,今日下来找你喝酒闲谈,自然没必要带剑。”
陈鹤只是不住地叹息着。
大概觉得陈怀风这样的人没有继续在剑道上走下去,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但师兄师兄,剑宗有师兄,道门自然也有师兄。
陈怀风倒是平静得很。
喝着陈鹤剩下的那一点酒,而后轻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喝酒了。”
陈鹤不解道:“以后都不喝了?”
“不喝了。”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过些日子,我要在观里开授养生之课,总不好表里不一。”
这个已经穿了道袍梳了道髻的三十二岁老男人看向了手里的那杯酒。
“所以这是最后一杯。”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再喝了这一杯,还有三杯呢。”
陈怀风只是轻声笑着。
只是眼眸里颇有些寂寥之意。
也许是做了一些令人别离的事的不安。
也许是一去不回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