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已定,慕云择来不及向沈昀道别,只在悦来客栈里留了一封书信,陈珩之亲自送他们出城,待车队远去以后,他折转方向,来到一处僻静优雅的小楼。他径直走进去,但见檐下的藤椅上躺着一名昏昏欲睡的白衣少年,手里执着一只玉壶,已经快要落到地上。
陈珩之快步走过去,在玉壶即将落地之际接在手中,白衣少年睁开一双桃花眼向他望来,嘴角微勾,似醉非醉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
“我刚刚送他们出城。”陈珩之盯着那张绝美的脸,神情有些痴然。
“你做的极好。”苏潋陌向他伸出手,堂堂陈家大公子,连王公贵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陈珩之,竟在他面前恭顺地蹲下来。苏潋陌轻抚过他的脸颊,脸上笑意不减:“我很高兴,多亏有你,我才能做完这整件事,我要谢谢你才是。”
看到他的笑容,陈珩之突然觉得自己跋山涉水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握住那只手,痴痴地说道:“潋陌,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非谢谢,而是……”
苏潋陌在抽回手的同时顺带拿走了那只玉壶,他仰头饮了一口,才说道:“你家中已有娇妻,可别冷落了佳人。”
陈珩之神情激动的将他压在藤椅上:“你若肯随了我,我立即去将她休了,从此以后便只有你一人!”
“如果我不肯呢?”苏潋陌不闪不躲,连神情都没有一丝波澜。陈珩之突然泄了气,跌坐到地上,苦笑道:“你若是不肯,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
“我交待你的事,你要做便做,不愿意做,我也不会勉强。”苏潋陌坐起来,脸上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反正,肯为我卖命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没有人会想到堂堂陈家大公子此刻会一脸颓废的坐在地上:“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苏潋陌挑起他的下巴,微笑说道:“你放心吧,你为我做的事,我总会记在心里,等将来一并再还给你,如何?”
只是一句话,便已让陈珩之眼晴发亮:“潋陌,你说得可是当真?”
苏潋陌往椅子上一躺,淡淡说道:“你可以不信。”
“不,我信,我信!”陈珩之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这便回陈庄去,你说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到!”苏潋陌没有答话,陈珩之已经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从小楼离开,苏潋陌这才睁开眼睛,阳光明晃晃的照下来,晃得他眼睛生痛,他看着天边浮云变幻,伸了个懒腰,又舒舒坦坦的睡过去。
车队走在城外山道上,慕百川与薛皓华坐在马车上,慕云择骑马走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名奉命随行的陈家侍卫。金陵一行,仍了陈家这般大的恩情,往后怕是还不清了。慕云择暗暗叹息一声,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露出一片书角,心头一慌,忙将它塞回怀里。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日在石窟时,他无意中拾到宝图,按图中所绘的路线来到一处密室,而那密室的正中间便摆着一个由石头雕成的匣子,他将盖子推开,在里面发现了这本秘籍——无涯秘卷。
这无涯秘卷,传闻中记载着隐世高人无涯先生的毕生绝学,百年前这位无涯先生突然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关于“无涯秘卷”的传闻,是真是假,从来没有人知道。慕云择乍见那书上的名字,又惊又喜,没有考虑太多,伸手便将它取出来,石窟便在那时摇晃震动,他从密室里逃出,后来才遇见的沈昀。
如此说来,是他取走了秘卷,触动机关才导致石窟坍塌,害死了冯兆谷等人的性命……
慕云择脸色煞白,不敢再深思下去,秘卷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慕百川。
不,害死冯师兄等人的分明就是苏潋陌,自己不过是中了他的奸计,此仇不报,绝不罢休!
沈昀是看着慕云择离开金陵的,只是没有露面,他隐约担心苏潋陌仍会出现,便在暗中跟在慕云择身后,这一路回去无锡,为了不让慕云择难做,他从未在他面前现身。慕云择全心全意照料着慕百川,浑然不知沈昀就跟在身后,待回到无瑕山庄时,一早赶回去的刘通已领着侍卫跪在门前恭迎。
慕百川因七香散之毒的缘故内力受损,元气大伤,下马车都需得有人搀扶,眼神黯淡,精神不振,整个人都削瘦了许多。众人高呼“恭迎庄主、少庄主回庄”,慕百川从跪地叩拜的弟子间走过,纵然脚步不稳,却也仍有几分当日一呼百应的气势。
沈昀远远看着慕云择走向山庄大门,终于松了口气,慕云择似乎有所感应,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而沈昀已在那时转身离开。他径直去了萧沉所居住的小院,见大门锁着,直接就从围墙跃了进去,推门进屋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萧沉坐在灯下拿一脸看怪物般的表情看着他。
“有酒吗?”沈昀望着他笑。萧沉从桌上抓起个酒坛子就扔过去,沈昀稳稳当当接住,揭开泥封痛快的喝了一口,叹道:“好酒!”
等他喝够了,酒坛子也快见底了,萧沉终于开口说道:“这一趟塞外之行,你想必过得十分痛快。”
“说痛快也未必,只是知道了不少事。”沈昀靠在床上,懒散地说道。
“江湖上关于你与那位苏姓公子的传闻,从来没有断过。”萧沉静静望着他。沈昀拿着酒坛发了片刻愣,才应道:“这个苏潋陌,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他武功虽不是极高,但论及医卜星相、奇门遁甲之术,江湖上未必能有人胜得过他。”
沈昀极少夸赞一个人,能令他说出这番话的,萧沉便可以想像对方该是多么惊才绝艳,他低叹道:“但你仍活着回来了。”
沈昀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因为他还不想杀我,他若是想取我性命,我未必躲得过。”
萧沉盯着他的脸:“你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最后一口酒被沈昀喝进肚子里,他还是决定不告诉萧沉关于赤霄剑的事,他想萧沉既然从未提及留在无锡的原因,便是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又何必去搅乱此刻的平静?沈昀将酒坛子放在桌上,说道:“我或许会在无锡住上几日,你这座小院,便分我一间屋子栖身吧。”
萧沉道:“你这话似乎没有给我留下拒绝的余地。”
沈昀笑道:“我这人向来不太要脸。”
萧沉摇了摇头,没打算追问他留在无锡的原因,站起来说道:“慕家父子也是在今日回的无瑕山庄。”
沈昀道:“我知道。”
萧沉又道:“你虽洗清了杀人夺剑的罪名,但只要你仍留在无锡,就堵不住悠悠众口。”
沈昀低叹道:“我也知道。”
萧沉道:“所以你不该留下来。”
沈昀沉默了片刻,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应该留下来。
萧沉望着他,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沈昀对某件事这般执着,但沈昀既然不说,他也不会多问,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径直离开这间屋子,去了隔壁房间倒头大睡。沈昀盯着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坐了许久,才苦笑一声,萧沉这人便如他的名字一般消沉,仿佛对世间任何一件事都不关心,但又好像什么对知道,沈昀很庆幸,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而非敌人。
夜已经深了,他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此刻清醒的紧,便打开门走出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商铺皆是门扉紧闭,只有几盏灯笼悬挂在檐下,在冷风中散下满地红光。沈昀记得,自己刚到无锡的时候,正值桃李芳菲的三月,如今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是深秋,露水浸湿地面,吹拂而过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他漫无目的走着,街道在黑夜中向前延伸,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留在无锡。
赤霄剑已经回到无瑕山庄,纵然那只是一具空壳;杀人夺剑的罪名已经洗清,纵然还隐瞒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慕云择平安回到无瑕山庄,苏潋陌销声匿迹,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既然平静,他又为何还要留在无锡?
是因为牵挂不舍吗,还是因为太过太平?
沈昀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自嘲的一笑,他过去明明就是最无拘无束的人,对待麻烦事从来就是能躲就躲,然而现在,却还主动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当真是可笑啊!那是无瑕山庄跟苏潋陌的仇恨,因为赤霄剑的事他已经惹了一身麻烦,难道现在还要继续掺和下去吗?
他该走了,确实该走了,因为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慕云择难堪。
这段时间,沈昀已经知道在慕云择心里,无瑕山庄的声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赤霄剑的事刚刚平息,无瑕山庄还处于风雨飘摇之地,慕云择需要时间去处理这件事,而他的存在,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