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听起来不像是酒盅打中了谁,倒像是被谁用手接住了。
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清晰。
高宏将自己放在一旁的刀拎了起来,周安也摸向自己的腰间,却见,那笼罩在黑暗中的拱门里,走出一身穿便服的白发老者。
高宏与周安连忙放下武器,起身道:“大总管!”
是康隆基来了。
他就住在隔壁院,倒也近。
康隆基对两人抬了抬手,示意两人不用拘谨……这是私下里,康隆基也没摆架子的习惯,他这年纪,这实力,这身份,摆架子都是多余的。
除了女帝,谁见了他,都是大气都不敢喘,也就云景公主敢对他撒娇,而就算是女帝,对他也是极为敬重的。
一个太监能做到这个份上,不说后无来者,也是要前无古人了。
“咱家在打坐,听你们这边说话,来瞧瞧。”康隆基脆声说着,走到屋门口,将完好无损的酒盅放在了小桌子上。
康隆基虽然住在隔壁的宁仪苑,但也是隔着很远的,他竟然能听到这里说话,耳力是有些吓人了。
“太公爷,吵到您了,我们这就撤了……”周安对康隆基很尊敬,论年纪,康隆基得是周安太爷爷辈分的,当然,康隆基最值得尊敬的不是年纪,而是品行。
他是一个可以传颂千古的贤宦。
“免了,你们吃你们的,我就是来转转。”私下里的康隆基,倒也显得随和。
“康公您坐。”高宏赶忙把自己的椅子拉给了康隆基。
周安则回身进屋,去拿椅子和碗筷。
康隆基不见得会与他们一同吃烧烤这种“粗鄙之物”,但该拿的还是得拿。
当周安再次出来时,听已经坐下的康隆基正与高宏说话。
“……听你们刚刚说,明日大朝,还有关于圣上……”
周安听了一耳朵,将椅子交给高宏,又站到了一边。
“坐,坐下吧。”康隆基随手对周安示意了一下。
“康公,我们都是胡咧咧,您别忘心里去,我们就是喝了点酒,没管住嘴……”高宏倒是有些惶恐了,妄议圣上,说严重些,是大不敬的罪过,被其他人听去倒是没什么,可这是被康隆基听到了。
“没事没事。”康隆基摆了摆手,目光扫了一下两人,“你们啊,都是圣上的忠臣,忠奴,总想着为圣上分忧,没人会怪罪于你们,说吧……”康隆基坐在椅子上,右腿伸直了,拳头轻轻在膝盖上下意识的捶着。
“现在这情况,不说天下皆知,也差不太多,没什么不能说的。”康隆基说着轻轻摇头,从他的话里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他太累了!
一百多岁的年纪,却还要日夜操劳,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女帝还年少,很多事女帝看不清,康隆基得帮着把持着,现在的神昭女帝看起来有能力有才干,着手反击吴绪宽,到现在也有些成果。
但实际上,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康隆基的影子。
就没有比他更累的!
周安与高宏对视了一眼,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都怕说错话。
高宏缓了缓神,道:“康公,其实我跟小安子也没说什么,就是说明天大朝,还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吴老贼欲要逼宫,也不知他是不是又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那你觉得,明日早朝,会如何?”康隆基问。
“这……”高宏迟疑,顿了顿道:“康公,卑职是个粗人,让卑职上阵杀敌行,若是说这种事,卑职不敢下断言,明日之事……卑职不好说。”
高宏是武将是粗人不假,但他脑子精明着呢,他这一品护国大将军的衔,可不是白给的。
他不是不好说,而是不敢说!不能说!
局势对女帝太不利,他又不能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反正就是……言多必失!
“唉!”康隆基叹了一声,又道:“明日,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来上朝?说个虚数就行。”康隆基这话问的直接了。
“估计,得有一些人吧……”高宏一副很难说的样子。
“是啊,是得有一些人……”康隆基接了一句,却没再说下去,而是目光一扫炉子旁的小桌子,道:“还有酒吗?”
“有,有酒!”
“太公爷,小的给您满上。”
周安之前是拿了新酒盅过来的,听康隆基说要酒,马上起身将扣在桌上的酒盅拿起来,又拎起酒壶,给康隆基斟满了一盅。
康隆基年少时爱酒,年岁大了之后便渐渐不喝了,现在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今天他突然想喝酒,估计是心里不痛快,心里压力太大!
他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江山社稷的重担,说是压在女帝身上,实际上大半是压在他康隆基身上,说句难听的,女帝她又懂什么?!她还是一只雏鹰,能否展翅高飞,要看能不能扛过这一劫!
周安将斟满的酒盅双手递给康隆基,待康隆基接过去,他才又坐下。
康隆基抿了一口酒,又瞥了周安一眼,将酒盅放下时,才开口道:“小安子,你觉得呢?明日早朝会如何?”
“小的不敢妄言。”周安道。
“无妨,让你说就说,对错咱家都不怪你。”康隆基却道。
“那……小的可就说了……”周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小的以为,明日早朝,吴绪宽八成是要来上朝的!”
“哦?”康隆基歪头看了周安一眼,很意外,他是问过不少人,却无人敢下断言,周安是第一个敢断言的。
“为何?”康隆基问。
“因为吴绪宽他也怕!”周安连道,“这吴老贼说是手握天下兵马大权,权倾朝野,但实际上,更多人只是怕他,而并非忠于他,尤其是在这乾京城,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吴绪宽想要反,少不得下面的支持,但他为何还没反?小的以为,他一是怕直接造反会天下大乱,二则是,他在朝堂上的嫡系,不能说少,但也绝无外界传言的那般多。”
“嗯,说下去……吴绪宽怕什么?”康隆基道。
“吴老贼在王公大臣中,不缺少支持者,但若再往下,怕他恨他的人更多,吴绪宽怕的是,若明日早朝,上千京官,大部分都来上早朝,甭管那些京官地位高低,只要人多,这就说明,他的权势,还没有达到足以架空圣上的地步,这会动摇很多人的心思……”
高宏很诧异的歪头看着周安,他与周安私交甚好,但他可没听说周安说过这些,而且他觉得周安有些唐突了,言多必失啊!
“说起来,那些七品官、六品官,他们地位低,权利小,吴绪宽站在那种高位,也不可能直接控制他们,若说他们只是怕吴绪宽,也不见得会不来上朝,臣子来上朝是本分之事,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而且人都有很重的从众心理,来上朝,并不是说要与吴绪宽作对,只是不与吴绪宽同谋而已。”
“所以小的觉得,那些小官是想要上朝,只是因畏惧吴绪宽,所以犹豫,但只要一部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他们肯来上朝,在他们的带动下,大部分官员都会来上朝……人一多,他们也就不怕吴绪宽针对谁,与法不责众的道理是一样的。”
“吴绪宽就是怕这种事情发生,一旦发生了,他带动那些重臣不上朝,也就成了笑话了,毕竟重臣是可以取代的,只需圣上一纸任命,而只要乾京城大部分官还站在圣上这边,吴绪宽就没机会将圣上架空,吴绪宽是定不能让这种人心动摇之事发生,他就算想要联合全乾京城的官与他谋反,他也还没那么大能量,不然早就直接架空圣上了,也不用等到今天。”
“因此,小的以为,吴绪宽明日八成是要上朝的!”周安说完了。
康隆基很意外的看着周安,沉默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叹道:“说的不错,你比咱家看得清啊!”
“可不敢这么说,小的这也只是一家之言,也就私下里与您说说,当不得真。”周安恭谨道。
“小安子,谦逊是美德,但当前局势,你若有见解,也别藏着掖着,该说就说,明白吗?”康隆基看着周安道。
“是是是!”周安连点头。
“嗯……”康隆基又沉吟片刻,才道:“小安子,你说……当前局势,可有化解之法?”
“回太公爷的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周安回道,“不过,奴才以为,若能逐步瓦解吴绪宽手下之势,也不失为可行之法。”
“哦,怎么个逐步瓦解之法?”康隆基问。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周安回答的倒是有些太直白了。
这道理谁都懂,可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稍不注意就会促使吴绪宽造反。
康隆基没再说话,沉吟不语。
周安与高宏对视一眼,也是没再说话。
安静了好一阵。
“小安子。”康隆基突然开口。
”小的在呢。”周安马上道。
“明日早朝,你与咱家随圣上左右,一同上朝。”康隆基道。
周安身体一震,连忙扯开椅子,起身躬身道:“小的遵命!”
康隆基没再说什么,拿起小酒盅,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随即便起身向外走。
“咳!咳咳咳……咳咳咳!”康隆基才走两步,便突然开始咳嗽,不只是咳了几声而已,而是越来越剧烈,像是肺都要咳出来了一样。
周安一下子窜到了康隆基身后,小心拍了一下康隆基后肩,之后才给康隆基拍了拍背,道:“太公爷,您没事吧?”
“大总管,是不是酒喝急了……”高宏也赶忙过来。
康隆基抬手摆了摆,又咳嗽了两声,才将咳意压下去。
“咱家没事,你们少喝点,明天别误了事。”康隆基没让周安扶,一甩袖,负手离去。
周安与高宏目送康隆基出了院子,脸色糟的都很渗人。
“太公爷他……”
“怕是……”
两人对视一眼,皆明白对方的意思。
康隆基身为天罡境大宗师,怎么可能被酒呛了,但他刚刚却又咳嗽不止,怕是……身体已经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