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你们那时候并没有雇人”,文森扶额,“你说的这个可能我也想过,但我总是不愿意相信。”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林鸿文安慰他道,“外面那伙计,你暂时也别辞掉。再换一个,还得被收买,没准还不如这个。至于违约的事,我们可以不追究,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我想比起那些拿枪指着你脑袋的,你应该更愿意和规规矩矩的商人合作,是不是?”
“那如果他们再来威胁我呢?”文森问道。
林鸿文笑笑说,“你在中国待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他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啊。”
“什么意思?”文森摸不着头脑地问。
“就像他们说的,其实布样有重合是不容易发现的”,林鸿文说,“既然如此,你只要辛苦点,多做几份假合同不就完了么。”
“我好像明白了”,文森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做一些假合同,等他们来的时候,就把这些假合同给他们看。这样他们就会让我从这些假合同里选出一些供给他们,我听他们的话照做,表面上,好像跟你们重合了一部分,实际上,是把你们两方的供货完全分开了,你们卖的是各不相同的,对吗?”
“就是这个意思”,林鸿文答道,“你在花点心思,把到货时间都错开,他们怕我们发现,又会分到好几个分号去卖,谁有工夫每样都买回来挨个比对呢?”
“为什么我没早点想到呢?”文森气得直乐,“林,说真的,哪天徐要是辞掉你,你一定要来帮我,对付恶人,必须得像你这样。”
“谁不愿意规规矩矩的做生意”,林鸿文叹气道,“可是只要有一个人不守规矩,规矩就没用了。”
“那是当然了”,文森赞同地说,“不遵守规则肯定更容易赚钱,赚得都是那些守规则的人的钱。”
“算了,不说这些了”,林鸿文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事情就按咱们商量的来。”
“没问题”,文森应道。
林鸿文揣着钢笔回了合众商行,徐卿之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写字。林鸿文轻轻地把笔放在桌面上,“修好了。”
徐卿之有些疑惑地把笔拿过来,端详了片刻说,“这不是我原来那支。”
“哎哟,你可算肯跟我说话了”,林鸿文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托文森买的。”
徐卿之冷着张脸说,“花了不少钱吧?”
“钱是小事,合心意就行”,林鸿文说着,伸手把笔帽摘了下来,“试试看。”
徐卿之在纸上随意写了几个字,久违的沙沙声让人心情愉悦,林鸿文微笑着看着他,“别生气了啊,再摔劈了我就不知道该上哪儿给你再弄来一支了。”
徐卿之让他说乐了,“再摔劈了,去找文森随便买一支就行了,不用非得照原样。”
“这种东西用久了顺手”,林鸿文说,“对了,布的事儿也查清楚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徐卿之正色道。
林鸿文把整件事说了一遍,但把何穆找人去查的事情一笔带过,徐卿之听完点头称赞说,“这样很好,既不让文森为难,咱们也不吃亏。”
“是啊,要是让他赔钱,就算他肯赔,以后也还是照样会这么干”,林鸿文说,“贺贵的手段咱们是学不来了,只能见招拆招了。”
“是啊”,徐卿之无奈地附和道。
92.
外面难得的天朗气清,姚顺昌却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偷偷地瞄着贺贵。他隐约觉得贺贵叫他来应该是为了陈兴来的事,看神色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贺贵往壶里添了次水,终于舍得说话了,“我派去上海的人回来了。”
“打听到什么了?”姚顺昌紧张地问。
“上海确实有个叫陈兴来,他也确实有家纺织厂,不过那人现在还好好的在上海待着呢”,贺贵说。
“那咱们见的那个是骗子?”姚顺昌捏着拳头站起来就想往外走。
“急什么?”贺贵在他背后说道,“坐下!”
姚顺昌咬牙切齿地坐了下来,“这老小子敢骗到咱们头上来,咱们还惯着他不成?”
“他是骗了,但咱们一个子儿都没给他”,贺贵慢斯条理地说着,“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咽不下这口气么”,姚顺昌说,“毕竟这人是我引荐给你的,好在老哥你心思缜密,不然他现在都拿着钱跑了。”
“我看这骗子也算老道,你看他对答如流,还懂得借个真的身份,估计之前已经骗过不少人了”,贺贵说着,忽然一笑,“办厂这么好的事儿,咱们没谈成,别耽误别人啊。”
“老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别浪费了。”
姚顺昌琢磨了一下,“你别说,这事儿还真挺容易。”
“怎么说?”
“莳花楼的秦红,是合众商行周时英的相好。当年我被他摆了一道,刚开始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后来想起来了,那许茂才曾经和我一起去过莳花楼,被秦红撞了个正着,肯定是她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周时英”,姚顺昌拍着大腿说道,“这次啊,就还按上回的来,我还领着那个陈兴来去莳花楼,这回不怕她撞见,也不怕她通风报信,就怕她报的不及时!”
“上次你找的那个宋迟,没说几句话就让人轰走了,好在他没把你供出去”,贺贵不悦地说,“这次可别再搞砸了。”
“老哥,你放心吧,这次我不过就是搭个线”,姚顺昌笑道,“我就不信,那三个后生也会派人去上海查他,正好这不快过年了么,我保证他们三个连年都过不消停!”
93.
小年那天早上,秦红差人过来,让周时英晚上务必要来一趟。周时英有些奇怪,因为之前已经说好,小年这天他会过去,平白无故的,又让人跑一趟,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周时英正琢磨着,何穆拿了些灶糖过来,“今天生意不会好的,吃点灶糖吧。”
周时英拿了一块咬了一口,掉得满哪儿都是碎渣,那糖沾手不一会儿,也开始化得黏糊糊,嘴里的更是粘到了牙上。
“这么甜?”周时英费劲地嚼着,“还这么黏。”
“这样才能把灶王爷的嘴封住,让他上天之后别瞎说”,何穆笑着说,“今儿都回家祭灶王爷去了,咱们也可以早点打烊。”
“是呀”,周时英含含糊糊地说着。
天一黑,周时英就去了莳花楼。秦红见他来了,吩咐人去厨房把备好的菜送到房里来。
“随便吃点就行了”,周时英说。
“平时倒也罢了,今天好歹是小年”,秦红笑着说,“而且确实有值得高兴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进来再说”,秦红伸手把周时英拉进屋里,“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们想办厂嘛。”
“嗯”,周时英点头,“但是没什么门路。”
“昨天姚顺昌过来了”,秦红说,“领着个人,说是从上海来的,姓陈,在那边开纺织厂。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姓陈的有意找人入伙,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谈妥。”
“没谈妥正好啊”,周时英笑道,“可以成全我们了。”
“我听说他在街口的那家旅馆住着呢”,秦红说,“你不妨去打听打听,不过得抓紧,马上就过年了,估计他也快走了。”
“我明天就去”,周时英说,“要是真能谈成了,过年可就乐呵了。”
两人刚说完,菜就送进来了。周时英一看,好家伙,葱烧海参、糖醋鲤鱼、京酱肉丝、香酥鸡,外加一个奶汤蒲菜。菜虽然不多,但看家本领基本上都在桌上了。
“来,趁热吃”,秦红给周时英加了块海参,“我给了厨子些钱,让他去买了点好的,他说了,这些都是看家菜。”
周时英尝了尝,“确实不错。”
秦红抿嘴笑,一脸的心满意足。
94.
周时英第二天一早就去旅店找了姓陈的,而林鸿文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何穆把事情说了一遍,林鸿文默默地听着,半晌才说,“时英怎么说?”
“他说明早就会过来找你,想领你一起去见见那个陈兴来”,何穆说,“我看他回来的样子,应该是谈得不错。”
林鸿文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那个陈兴来住哪儿?”
“元和旅店,二楼第三间房”,何穆说。
“你怎么这么清楚?”林鸿文苦笑着问。
“快过年了,我怕出事”,何穆说,“所以就让人跟着他。”
“出什么事?”林鸿文问。
“骗子也好,小偷也好,过年前都要捞一笔,不然怎么过年啊”,何穆说,“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懂,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也对”,林鸿文想了想问道,“红姐是怎么知道陈兴来这么个人的?”
“听说是姚顺昌带人去了莳花楼,两人说话让红姐听见了。姓陈的原本是想让贺贵入伙来着,不过好像价钱没有谈妥”,何穆答道,“然后红姐就告诉了时英。”
“你一会儿找人继续盯着点那个陈兴来,顺便告诉那个人,如果明天我和时英离开后,陈兴来要出城”,林鸿文停顿了一下,声音一沉,“就打断他的腿。”
“可万一他不是骗子呢?”何穆问道。
“没有万一”,林鸿文说,“明天我会让时英拿着钱去,谈妥就把钱给他,顺便商量好让时英随他一起回上海看看纺织厂。如果他真的是商人,那就和时英一起离开傅家店。如果他是骗子,钱到手,马上就跑。”
林鸿文伸手拨了拨油灯的芯儿,灯光恍惚,何穆抬眼看他,只见他的脸一半藏在了阴影里。
“怎么,怕了?”林鸿文笑着问。
“如果他真的骗咱们的钱,打折一条腿够么?”何穆问。
“骗钱而已,你还想要了人家性命不成?”林鸿文正色说,“如果真是骗子的话,应该不光一个人,你多挑几个人过去,别吃了亏。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这件事,别告诉时英”,林鸿文低声说。
“知道了”,何穆说。
林鸿文见他一脸认真,忍不住笑了,“你如今连个为什么都不问了是么?”
“生意的事我懂得不多,但是你想什么,我还能猜到几分”,何穆说。
“哦?”林鸿文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你说说,我想什么?”
“宋迟来商行门口闹事儿的时候,你说有些事还是晚来些好,也许晚些时候,人就变了”,何穆微微扬起嘴角,“现在,是时候让他变了。”
林鸿文拄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95.
果然转天一早,周时英就来了。林鸿文备好钱,穿得体体面面的,一边走一边跟周时英说着打算。周时英听闻如果谈妥就要跟陈兴来一起回去,有些异议,林鸿文忙说如果过年他不方便去,自己可以去,周时英这才同意。
两人走到元和旅店,房门完全拉开的一瞬间,林鸿文就可以断定,周时英被骗了。不用开口说话,也不用费劲端详,林鸿文记得这张脸。当年那伙骗子闹到康济堂要把袁婷带走的时候,他是六个人当中的一个,他不是为首的那个,可林鸿文记得他,因为这个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周时英与陈兴来聊得畅快,不一会儿陈兴来便拿出了合同。周时英看了眼林鸿文,林鸿文微点了一下头,周时英便放心大胆地在合同上签了字,之后又把定金交与陈兴来,双方约定明天一起启程去上海。
出了元和旅店,周时英缓缓地舒了口气,“总算在过年之前,把这事儿定下来了。”
“是啊”,林鸿文附和道。
林鸿文和周时英离开半个时辰后,陈兴来就背着个包袱就出了旅店。穿街过巷,先后又进了两家旅店,身旁陆续多了四人,一行人一路向北,本来打算奔着呼兰城去,结果还没出傅家店就被人截住了。陈兴来一声都没来得及出,就被拖进了暗巷。
“几位好汉,我们只是混口饭吃,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几位”,陈兴来看着对方手里的木棍,声音发颤地说,“几位如果不嫌弃,我们包袱里还有些钱。”
“老板说了,钱可以不要,但是要打折你一条腿”,站在阴影里的人声音阴冷地说道。
余音未落,就听巷子里一声惨叫撕心裂肺,惊得路人直冒虚汗。不一会儿,巷子里出来十几个人,分别钻进了巷口的三辆马车里。
下午,铺子里的落地钟刚刚敲了两下,何穆喝光了杯里的茶,抬头对周时英说道,“嘴里淡得没味儿,我去买点五香花生回来吃。”
“好啊,好久没吃了,多买点”,周时英嘱咐道。
何穆出了商铺,走了两趟街去买花生。往回走时,街角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带着厚厚的皮帽子,穿着深褐色的棉袄,手里拿着烟袋。何穆撩开帘子,自己上了车,车夫轻轻抽了马腿一下,马车徐徐前进。
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何穆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腿已经打断了,看你想什么时候给他接上”,那人答道。
“一共几个人?”
“五个,都在仓库里捆着呢,老柴他们在看着。”
“什么来头知道吗?”
“就是到处行骗,从南骗到北,里面有个女的,专门设仙人跳的。还有个会说日本话的,骗了不少商人。”
“还有别的吗?”
“他们说,来傅家店是想骗贺贵的,但贺贵似乎看出他们是骗子了,见了一面之后再也没露面,都是姚顺昌在传话,最后没谈成,还带那个假冒的陈兴来去莳花楼*。”
“行,我都知道了,晚一点我会过去,你们把人看好了”,何穆说完,钻出了马车,那马车不急不缓地刚好绕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地。何穆揣着五香花生回到商行,周时英抓了几粒放进嘴里一嚼,“真脆生!”
打烊后,何穆避开周时英,先去找了林鸿文。林鸿文面色凝重地听他说完,抬头看了看他,“你怎么想?”
“姚顺昌搞的鬼”,何穆说。
“其实你之前说这人是姚顺昌带去莳花楼的时候,我就想他十有□□是个骗子”,林鸿文叹了口气,“之前许茂才的事儿,就是红姐透露给咱们的,姚顺昌后来肯定也猜到了这点,这次才如法炮制。不过我担心,这是贺贵授意他的。”
“那也不好说”,何穆道,“他靠着贺贵这棵大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贺贵来了傅家店之后,陆陆续续交给他好几家店的买卖,他为贺贵办事,在正常不过了。”
“之前几次小打小闹的,也就忍了。这回欺负到头上来了,再不吭声,就真让人当软柿子捏了”,林鸿文微微眯起眼睛,“他这个时候给咱们下套,是诚心不让咱们过好年。他做初一,咱们就做十五。”
“咱们再骗回去?”何穆试探着问,“就一个露过脸,还剩四个呢。”
林鸿文摇摇头,“那五个人留着,明天一早,找人把腿给他接上,疼一宿也够他受的了。”
“留着?”何穆纳闷地看着林鸿文,“你又不想骗回去,留他们做什么?”
“现在用不着他们,以后呢?”林鸿文说,“那五个人就交给你了,腿折了的那个先养着,其余四个,你把他们分散开,安排到不同的铺子干活。在把那一千卢布给他们五个人分了,跟他们说,好好干活,年底会有花红的。”
“嗯,我知道”,何穆说,“那……咱们要怎么回敬他一下?”
“这事儿急不来,得好好打算”,林鸿文平静地说道,“再说后天时英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又少不了一顿闹腾。账一定要算的,但是先好好过个年。”
“那卿之那边你怎么交代?他明明跟你说了给陈悦轩去信,你没等人家回信就拍板买纺织厂?”何穆担忧的问道。
“我跟他说,上海来了个老板,想找人入伙纺织厂。时英与他搭上了话,但价钱很贵,没谈成,可我想跟着他去上海看看行情”,林鸿文说。
“可万一哪天他们两个一对,时英知道你算计他怎么办?”何穆问。
“你会把你上当的事儿到处说么?长脸呐?”林鸿文讪笑道,“再说我算计他什么了?骗子不是我找的,上当不是我逼他的。他自己毫无防范,我还要跟着他后面帮他收拾残局。我既不用他赔那一千卢布,也不会因此而责怪他,说破天我也不过就是没告诉他那些骗子被咱们抓到了而已。他觉得咱们的手段不光彩,那这回咱们就看看光彩的手段怎么摆平这些下作的事儿。”
“让时英知道知道这些人有多缺德也好,他总以为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规规矩矩做生意就行,总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巴掌确实拍不响,但扇到脸上那就响了”,何穆站起来,扑了扑衣摆上的浮灰,“这事儿就先这样,他们还在仓库等着我呢,我先走了。”
林鸿文点点头,起身送他出去。何穆先把门拉开了个小缝儿,朝外看了看,林鸿文知道他怕撞见周时英,也没说什么。外面很黑,只有零星几户人家在门口挂了灯笼,林鸿文把手里的小灯笼塞给何穆,“这么晚了你怎么过去?”
“有马车在街口等我”,何穆说,“怕人看见,所以没有进来。”
“那就好”,林鸿文说着,帮何穆把门拉开,站在门口看何穆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街口走去。
送走了何穆,林鸿文回到屋里,划了火柴,点上一根烟。四下无声,他用力地吸了几口,心不再那么焦躁了。借着油灯的光,林鸿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里有一道疤,虽然并不深,但依旧破了掌纹。说来也奇怪,不过一年前的事情,感觉却像过了很久似的。林鸿文蜷缩着手指,静静地摸着那道疤,那年杜心竹死后,他昏厥过去三天。换成现在,只怕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了。
96.
腊月二十七清晨,林鸿文顶着小雪拎着皮箱进了元和旅店,想要找陈兴来,却被掌柜的告知那人前天就已经退房走了。林鸿文一路跑到合众商行,箱子扔在地上,倚着门上重重喘了几口气,对周时英说,“陈兴来跑了!”
周时英被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无助地看着林鸿文,“跑了?”
林鸿文这时候气已经喘匀了,把去找陈兴来扑空的事跟周时英说了一遍,周时英脸色惨白地坐下,“这、这怎么办?要不,咱们去警察局报案?”
林鸿文六神无主地说,“报案也好,但警察局根本不管傅家店啊,要不还是托人去找找吧。”
“只怕想找也找不到”,何穆说,“按那掌柜的说的,陈兴来已经跑了将近两天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办?”周时英大声问道。
林鸿文想了一会儿说,“都别慌,这样,我再去客栈门口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到他往哪儿跑了,时英要不你去公谊会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
周时英直接摇头,“这样不妥,我一去,整个公谊会的人都知道咱们商行被骗了,这事儿不能让人知道!”
林鸿文又思量了片刻说,“既然怎么都不好,那……这一千卢布就当咱们做生意赔掉了,我也不去打听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周时英一脸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没了一千卢布,可不甘心又能怎样,人已经跑了两天,想追都不知道去哪儿追,更别提还不能让人知道。
林鸿文走过去,一脸担忧地说,“时英,你别太自责,这事儿本来也不能全怪你,你领我去的时候,我也没看出来他是个骗子。一千卢布而已,咱们又不是赔不起,你千万别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周时英垂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鸿文又宽慰了他几句,见他还是不说话,就嘱咐何穆好好劝劝他,自己先回中国大街了。何穆一边应着,一边送林鸿文出去。两人一直走到街口,林鸿文停下脚步跟何穆说道,“你回去好好劝劝他,时英这个人,你越说别自责,他就越自责,你越说别放在心上,他就越放在心上。希望他这次得了教训,以后别那么好骗。”
“我知道了”,何穆说,“早上我已经叫了大夫,把那人的腿接上了,疼了一宿,脸都没血色儿了。钱给他们分了,他们有了甜头,自然也愿意跟着咱们了。但是那假冒的陈兴来你打算怎么安置?他已经露过脸了。”
“他不能留在傅家店,等腿养好了,让他先去秦家岗替咱们探探路”,林鸿文嘱咐道,“对了,皮箱我先扔在店里了,你先替我收着,晚上我过来拿。”
“好”,何穆伸手扶了林鸿文一下,把他送上马车。看着车子走远,自己也转身回去了。
小雪不停,商行柜台角落里的黄历上写道,甲辰年腊月二十七,日值月破,大事不宜。
97.
林鸿文没有直接回中国大街,他在八杂市儿下了马车,去那儿的贺记粮油铺买了半斗米,又提着走到没人的地方。他抓起一把米仔细看,果不其然,和傅家店那边的一样,同样也掺了发霉的米。林鸿文用力地把手里的米甩在地上,积雪和米混在一起,都是白色根本分不清,再蹭上几脚,又都灰不溜秋的。
外面下着小雪,徐卿之在店里核对着账目,伙计在前面擦拭着台面和摆件。门上日本商人送的风铃响了两声,一个穿着洋装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伙计放下抹布迎上去,殷勤地问,“姑娘想买点什么?”
“请问,林鸿文在吗?”那女子问。
徐卿之原以为是贺瑶,可听着声音又不太像,于是迈步走出来。见那女子弯眉杏眼,皮肤白皙,嘴唇嫣红。颈间围着个狐狸围脖,上着靛青色毛呢大衣,脚踩着黑色长靴。徐卿之见她一身都出自合众商行,不紧有点讶异,但也一下明白了来人是谁,“你是……茹婷姑娘?”
那女子笑着行了个礼,“见过徐老板。”
徐卿之更觉得惊讶,“你见过我?”
“不曾见过”,茹婷说,“但经常听鸿文提起。”
徐卿之向来不喜欢风月场所,留学在外时也遇过站在街边招揽客人的□□,回来后不管是桃花巷还是荟芳里,风尘女子给他的印象均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所以心里虽然存着几分同情,但也都敬而远之。
眼前的茹婷却并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些,她谦和有礼,倒像是读过些书的。徐卿之招呼她坐下,叫伙计泡茶,跟她说,“鸿文今天动身去上海了,要过完年才能回来。”
“上海?”茹婷想了想,试探着问,“是生意上的事?”
“对”,徐卿之给她倒了杯茶,“外面冷,喝点热茶缓一缓。”
茹婷一边道谢一边把茶接了过来,微蹙着眉毛说,“他已经走了吗?”
“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徐卿之看她神情有些古怪便问,“有什么不妥吗?”
茹婷说,“我问些事,徐老板你别介意,我是怕你们被骗了。”
“被骗?”徐卿之有些诧异,“姑娘知道些什么?”
茹婷咬了咬嘴唇,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我小时候曾被人贩子拐走,又卖给了一伙儿骗子。骗子里有一个人,会说好几种方言,尤其是上海话和四川话,说得特别好。前几天,我在桃花巷看见他了。原本当时就想提醒鸿文,最近如果有个人给你们生意做,千万要注意。可是这几日他都没来醉胭脂,我也出不去。求了老鸨好几天,好容易今天让我出来了,还是来晚了。”
徐卿之心中一惊,心想要是真让她说中可如何是好,于是又追问了一句,“那以姑娘的了解,他们是如何行事的?”
“往常钱一到手,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茹婷认真地说道,“但如果设的连环套就不一定了,把人骗到外地去,也是有可能的。”
“我没听鸿文说给过那人钱,难道是要把他骗去上海?”徐卿之立马吩咐伙计,“你去趟元和旅店,打听打听,鸿文他们是朝什么方向走的,看看能不能拦住。”
伙计听了立马出去找了辆马车,直奔傅家店去了。徐卿之叹了口气,“多谢姑娘跑这一趟,我们不过是想本本分分地做点生意,可是打开业到现在,就没怎么消停过。”
“徐老板别叹气,世道就这样,你想安稳,它还不答应呢”,茹婷宽慰他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多留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等到消息,我也好心安。”
徐卿之刚要说不介意,门上的风铃又响了两声,林鸿文回来了。看见茹婷坐在店里,不禁怔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那人真是骗子?”,徐卿之说。
“你怎么知道?”林鸿文纳闷地问道。
“茹婷姑娘说的”,徐卿之解释道,“她怕咱们受骗,还特意来告诉咱们的。”
林鸿文脱下棉衣,抖了抖上面的雪,回头看了眼茹婷说,“还真让你说着了,我今天一大早去找那个陈兴来,元和旅店的掌柜的告诉我,他前天就退房走了。”
“这就跑了?图什么啊?”徐卿之问。
“不知道,可能哪儿露了马脚,让人拆穿了,所以赶快跑了吧”,林鸿文说,“我发现不对劲儿之后,就马上去通知时英他们了。”
“骗点钱没什么,就当破财免灾了,人没事就好”,徐卿之宽慰他说,“刚才茹婷姑娘还担心那骗子设的是连环套,把你骗到外地去呢。”
林鸿文伸手烤着火,“万幸,他已经走了,不然我要真跟他一起去上海,还指不定什么样呢。”
徐卿之给他倒了杯热茶,“别想那么多了,快暖和暖和吧,一上午光在外面跑了。”
林鸿文给自己拽了张椅子,坐在炭火旁,捧着杯热茶嘶嘶哈哈地喝着。茹婷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林鸿文看她说,“还没问你呢,怎么出来的?”
“我求了老鸨好几天,眼瞅着要过年了,有点正事儿的都回家忙活去了,她看人少,才准我出来的”,茹婷笑着说道。
林鸿文烤了一会儿火,身上终于都缓和了过来。过了一会儿,伙计也回来了,看林鸿文也在,就知道自己这趟算是白跑了。简单跟周时英交代了一下,就接着打扫卫生去了。徐卿之掏出怀表看了看,见马上就要中午了,就跟林鸿文说,“都这个时候了,你领茹婷姑娘出去吃午饭吧。”
茹婷推脱说不用,徐卿之说,“你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告诉我们骗子的事儿,不好好谢谢你,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林鸿文拿起棉衣穿上,跟茹婷说,“你别客气啦,不然我们连年都过不安心了。”
茹婷抿着嘴笑,跟着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