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被拖下水的小道姑。
一灯如豆。
那个一身宽大的白袍的男人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坐在他对面的灰袍老人旋即也落下一子。很快,黑白双子就绵延成两条巨龙,在棋盘上厮杀了起来。
最后一字落下,棋盘上胜负已定。
“我赢了。”灰袍的小老头嘿嘿一笑,也并不留恋这场自己耗了一下午时间才战胜对方的棋局,他的手在棋盘的边缘微微一拍,双色的棋子便被弹起,分别落在了两个棋盒之中。棋盒之中黑白分明,竟没有一子错落。
“除了三十年之前你输过我一回,这三十多年,你竟然从未让我赢过。”白袍的男子似真似假的叹了一口气,仿佛真的因为输了棋而有些苦恼。
灰袍的小老头却笑了起来,他的手覆在方才他们下棋的棋盘上,略一用力,那个棋盘竟然碎成了粉末。
“我之前输给过你,所以发誓要赢你三十次。今天是最后一次啦,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下棋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就要往门外走去。他方才下棋的时候佝偻着背,一身灰袍也有些破烂,两边散落的发丝丝丝斑白。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能看出他是一个很高大、强壮、眼神也很清亮的男子。
他让别人叫他小老头,似乎只是因为他的名字是“小老头”而已。
被他甩在身后的白袍男子却忽然出声:“且慢。”
小老头吴明的步伐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停下,那个白袍男子和他认识三十多年,也对他的性情有些了解,所以哪怕今天他被他无视,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惊怒。
稳坐在石桌边,那个白袍男子缓缓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关于天眷者的事情了么?”
吴明倏忽就坐了回来。
那个白袍的男子自然是西方魔教的大祭司。三十年前,吴明至西域,趁着玉罗刹闭关的时候将西方魔教上上下下的翻了一遍,只为了寻找一个“天眷者”。
那个时候,吴明的武功就已经高到他在他们西方魔教如此作为,可是整个西方魔教却无人能够发现他。若非他闯入了大祭司清修的祭坛,就连大祭司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大祭司并不会武,棋艺却极为精湛。他邀吴明对局,若是他输了便要离开西方魔教。吴明应下,两人下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吴明终于离开了魔教。
吴明对于胜负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他天生聪颖,什么武功都是一学就会,什么技能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信手拈来。失败对于吴明来说是珍贵的体验,所以每一个能够让他败的人他都会缠住,大祭司便是其中之一。
此后的三十年,吴明总会来西域与他下棋。而如今,正是第三十年。
“你有什么条件?”吴明盯着大祭司,眼中有着不掩饰的灼热。那是对天眷者的灼热,也是……对失败的灼热。
吴明是很自负的人,他觉得,只要他愿意,天下无敌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他的感觉似乎也没有出错,纵然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是吴明迄今为止却并未遇见真正的敌手。
所以当他知道天眷者的传说之后,他开始对这样的人物抱有极大的热情。他翻阅了许多古籍,狂热的寻找着天眷者的蛛丝马迹。一番苦寻之后,真的让他知道了一些关于天眷者的事情。
相传,天眷者必出自盛唐之时的门派。这些门派在安史之乱之后便消弭了踪影,吴明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从明教分化而出的西方魔教。他潜入西方魔教,却并没有找到天眷者的踪迹。
天眷者已经有三百年没有现世了,本来,吴明对于这个传说已经彻底失望了。此番被大祭司骤然提起,他便不由被吸引了心神。
大祭司也并不绕弯,直言道:“只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吴明:“谁?”
大祭司:“西门吹雪。”
吴明:“可以。”
大祭司继续道:“时间不多,正月初七人日之时,西门吹雪必须死!”而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三了。
吴明微微犹豫了一下。如今他在西域和中原的交界处,而西门吹雪自然在万梅山庄。两地相隔千里,纵然快马加鞭,也绝计无法在四日之内赶到的。
可是他依旧点了点头——天眷者对于无聊又贫乏的生命来说真的太重要了。快马加鞭也赶不及的路程,只要他全力施展轻功,还是可以办到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祭司顿了顿,说道:“事成之后,我告诉你天眷者是谁。”
大祭司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对面的吴明忽然凑到了他面前,并指为刀,卷曲着的指甲骤然摊开,闪烁着一点金属一样的光泽。
他的手指狠狠刺入了大祭司的心口,在大祭司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吴明从他的胸口掏出了正在跳动的心脏。
那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心脏了,没有丝毫跳动的肉块呈现出一种暗黑灰败的颜色,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吴明却丝毫没有嫌弃那个心脏的味道糟糕,他像个孩子一样将那块心脏翻来覆去的看着,研究了半晌之后,他弹出了指甲,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肉块剖开。
一剖开,里面密密麻麻的小虫迅速蜂蛹而出,蔓延上吴明的小臂,还有要往里钻的趋势。
不明不慌不忙的将一旁的灯油浇在自己的手臂上,手臂上的刺痛让他微微蹙眉,很快,那些黑色的小虫就被蜡油包裹着落在了地上。吴明从怀中掏出药水仔细的涂抹在自己发红发烫的手臂上,确保没有一只小虫还存活着。
做完这一切,他俯身捻起地上的一只小虫仔细端详了片刻。黑足而白须,虫小若米粒,寄居心脏,以人血为食。
这不是虫,而是蛊。
“替身蛊这玩意,居然真的是存在的。”
吴明揉捻着手中那只已经被裹在蜡球之中的小虫,喃喃低语道。
他昨日收到了自家徒弟——虽然对于这一点,宫九从不承认——的消息,说是玉天宝起死回生,疑似被人中了替身蛊,若是他有兴趣,可以在西方魔教之内探查一番,看看是谁给他种的。
替身替身,便是“他人之上,替而受之”。相传这种蛊是由盛唐之时的那种奇妙的凤凰蛊繁衍而来的。说是繁衍,不若说是有人为了让凤凰蛊重见天日而产生的失败品。
之所以说是失败品,是因为这种替身蛊虽然能够为另一个人抵挡伤害,但是施蛊者每月会遭受万虫噬心之痛不说,一旦被施蛊之人受到任何伤害,施蛊者不仅会感同身受,还需要吸食少女鲜血,方能让体内的蛊虫平息。
吴明之所以认定了大祭司便是这施蛊之人,正是因为在他身上闻到了血腥气和些微的*臭气。
他对未知的事物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就譬如这一次,他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替身蛊,所以就一定要见一见。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对西方魔教的大祭司出手,一出手便剖开了他的心脏,放出寄养在他心脏的替身蛊好好观察。至若杀了西方魔教的大祭司会有什么下场,他并不在乎。
——反正玉罗刹不在西方魔教,吴明相信,如今整个西方魔教没有能够拦住他的人。
吴明其实也很想要和玉罗刹打一场,但是他并不是四处找人约战之人。玉罗刹的行踪又是诡秘,据说就连他的护法们也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吴明三十年来每年都要来西方魔教一次,居然一次也未见过玉罗刹。
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
吴明这样想着,将地上裹在蜡油之中的替身蛊收好,身形一闪,便隐没了踪影。
他的确对天眷者的传说非常好奇,也想要好好研究一下所谓的天眷者。但是他生平就不喜欢和人做交易,更不想被什么人拿捏住把柄威胁。这个大祭司犯了他的忌讳,又恰好他的徒弟难得给他来一次信儿,吴明索性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了,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静待正月十五海运开航。
宫九的势力遍布整个大安,而吴明的势力比他只多不少。他苦寻三十年,之前之所以没有消息,只是因为君瑄虽然有天眷之名,却并非真正的天眷者。而如今她已经是了——叶孤城的威名再也掩盖不了她,她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剑,总要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时候。
旁人或许不会将这种变化和“天眷”秘闻联系起来,可是吴明却会。
他已经可以肯定,那个姓君的小道姑,一定就是天眷者。道姑……盛唐门派之中,岂不是正有一派皆是道人?
眼中是灼灼狂热,吴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希望正月十五可以快点到来了。
宫九很快就收到了大祭司身死的信息,他也相信,另一边的不知何处的玉罗刹也会收到这消息。他不知道玉罗刹为何要对付大祭司,可是显然,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的局之中,互惠互利,宫九乐得如此。
正月之中的事情发展的很快。
在玉天宝紧紧的跟在宫九身侧,怀抱着自己的那块罗刹牌的时候,正月初三,大祭司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寝殿内室。他死状凄惨,心脏被剖成两半丢弃在身旁,周身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教众有人惊呼一声,“天罚”二字便脱口而出。
西方魔教信仰神魔,教义称,罗刹诅咒对教不忠之人,必使其心肝腐烂,永堕地狱。而如今,受到众人敬仰的大祭司却是这样的死法,让人不得不质疑他对本教的忠诚。
正月初七人日,一白衣男子手持罗刹牌,在昆仑山下正式宣布接管罗刹教。他的半张脸上戴着银色面具,周身烟雾缭绕,竟和玉教主没有丝毫差别。唯有此人腰间悬一长剑,并非玉教主惯用双刀。
教众本有不服,却不见那人如何动作,方才还在叫嚣着的教众便被自己的武器刺死。这一招本是西方魔教不传之秘,唯有教主会用。见此,众人不敢再言,纷纷归顺。
正月二十。消失数月的玉罗刹玉教主忽然出现。在一众教众面前,他伸手拍了拍已经接任教主之位的男子肩膀,笑道:“真吾子耳,肖父也。”
西方魔教众人哗然,之后再无人敢有异心。岂料在老教主归来的第二天,他们新上任的教主便留书出走。玉罗刹气极而笑,却无可奈何。
不过半月,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切又刚刚开始。
宫九看着手中探子上报的秘闻,缓缓笑开。他觉得,如今他可以去见见那位玉教主了,那件多年横亘在他们太平王父子心头的心事,也该到了解决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