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春天。
赵子轩若有所思地回到家,把车停在车库。他坐在车里,看着园艺工人们进进出出地忙活着种桃花,从后视镜上取下桃木做的小挂件把玩。
那个小挂件做工十分粗糙,只是个半掌见方的桃木牌,四沿用砂纸打磨过,让人可以用手将其握住。正面用小篆写着“辟邪”,反面用隶书写着“平安”,字迹带着初学者的生疏,却不乏灵气,两面都有蝇头小楷的落款:“秀逸”——这是赵子轩代为执笔的,周俊的表字。
自从去年夏天周俊提出离开之后,赵子轩跟他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面上,赵子轩对年轻人的“大胆狂妄”深恶痛绝,把他丢进保姆间让他反省;实际上呢,却下意识地增加回来的次数,无意间对周俊百般讨好:比如手把手传授书法、陪他赏玩金石与美酒等。
而阿俊则是一如既往地乖觉。从住进保姆间开始,再也不提离开的事,专心致志地学习赵子轩传授的各种技艺,来者不拒、统统上手。他本就是心思灵巧之人,稍加用心便进步神速,渐渐地,也能跟赵子轩聊点阳春白雪的事情。两个人见面时,越来越喜欢腻在书房而非卧室里……
只是再也不会撒着娇问“你会不会离开我”,大部分时间,他更喜欢紧抱赵子轩,安静地睡去。
赵子轩对此有点介怀,一次床上运动结束后,抱着他问:“你为什么不问了?”
阿俊被他折腾得浑身乏力,眼睛都睁不开:“……问什么?”
“问我会不会离开你?”
“呵呵,”阿俊轻笑起来,终于精神了点。他睁开眼,审视赵子轩的满脸计较,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啄对方的嘴,“那种傻问题,我何必明知故问?”
“哦?”
“哦什么啊……”阿俊微微用力把赵子轩拉下来,让他躺好,枕着后者的胳膊淡淡说:“在一块这七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的性格:比谁都霸道,比谁都贪婪。只要是你想要的,就绝不会撒手……所以啊,你是不会离开我的,虽然于此同时,你也绝不会放弃你的婚姻。”
“那你甘心?”赵子轩侧身抱着阿俊,只感觉心情非常复杂——压抑不住的心疼、愧疚和一点点释然。
“怎么可能甘心。”阿俊笑着摇头,轻咬了他的肩膀一口,“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娶妻生子?我怎么会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搅和吗?我多少还要点脸。离开吗?也不是没试过。只是……赵子轩啊赵子轩,”他轻叹,“你知道吗?看到你掉眼泪的那一瞬间,我的腿都软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彻底完了,被捆在你身边直到死,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怎么说呢?只盼有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不会爱上你,一定不会走上现在这条准小三的路。至于这辈子,窝囊就窝囊,只盼着你别赶我走就是了。”
“听你这口气,是要赖上我了?”赵子轩口中发苦,不知如何接话茬,只能打趣。
“对!赖上你了!”阿俊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体贴地重新挂上活泼的笑脸:“无论你说什么都别想让我离开你!无论你把我赶得有多远,我都一定会回来!”
“宝贝,我哪里舍得把你往外赶啊?”
回忆至此,赵子轩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眉心,越发觉得喉头的那些话说不出口——实际上,他今天回来,就是要把周俊往外赶,因为,他的未婚妻提出同居了。
两个小时前,他陪未婚妻看完电影送她回家。对方下了车,突然折返回来,似笑非笑地问:“听说你在四环外边有栋小洋楼,种满桃花的那个?”
赵子轩心中“咯噔”一响,心思飞转,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未婚妻巧笑嫣兮:“听说那是你的秘密基地,除了亨利,从没别人去过?我听着好奇,明天就想过去瞧瞧,合眼缘的话就搬过去,你不介意吧?”
赵子轩没有立刻回答,微眯双眼揣测女人的想法。
女人大大方方地笑出声:“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确认一下,免得自己做了拆散刘彻和陈阿娇的罪人。咱们马上就要领证了,我不希望出现任何差池,你也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亲爱的?”而她的眼神里则清楚明白地写着:你那点龌龊我都清楚,想跟我结婚,你就必须收敛点。
“当然,亲爱的。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赵子轩微笑起来,眼眸深邃,吻了吻未婚妻的脸颊,开车驶离。
回家的路上,他一方面不爽女人找人查他,一方面赞赏对方的手段和气量——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自己——一方面却在为难,要怎样跟阿俊开口,让他暂时离开。对,暂时离开,阿俊是他惊心培养的玩具,他怎么舍得赶走他?只是暂时把他支开,过段时间给他换套房子罢了。
思来想去,赵子轩把桃木牌挂回后视镜,下了车往院子里走。谁料一进院门,就看到阿俊坐在园艺工人中间,正用方言跟他们说笑,连衣服都脏兮兮的,看起来要多土有多土——赵子轩的脸黑了,也就在这一瞬间打定了主意。
看到赵子轩回来,阿俊脸上闪过喜悦又有点慌乱的神色。他从地上跳起来,有些窘迫地拍打衣服:“你回来了。”
园艺工人们也纷纷站起身:“赵少。”
“嗯。”赵子轩彬彬有礼地对工人们点头,看也不看阿俊径直进屋,后者白着一张脸跟进去,关上大门就磕磕巴巴地解释:“子轩,你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跟这些工人来往……但、但是,他们都是江西人,我太长时间没见过老乡了,就多聊了一会……”
“太长时间不见老乡了吗?那你就回家乡一趟吧。”赵子轩心思一转,计上心来,看都不看他一眼,冷淡地说,“今晚就收拾东西去买车票,爱在乡下呆多久就呆多久!”
“……你这是轰我走?”阿俊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愣了很久,才强撑起一个笑脸,上来拉他,“子轩,我知错了,你别生气……”被用力挥开!
赵子轩回过头,脸上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更多的则是倨傲和嫌恶,还有满满的不耐烦:“别碰我!满手泥巴,啧。”
“子轩……”阿俊浑身抖得像是筛子,水汽慢慢凝结在他的眼中,滚落下来。桃花眼男人满脸惶恐无措,可怜得像是被主人抛弃得狗,“子轩,我不想走,我保证以后不再跟那些……不入流的人来往,行不行?”
赵子轩立刻心软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擦阿俊的眼泪,感觉对方怯生生地蹭着自己的掌心,一句“别走了”差点脱口而出,幸好在最后关头想起自己的打算。于是他叹了口气,做出体贴的模样温声说:“好了别哭了,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我不是赶你走,只是看你想家给你放个探亲假,寻思什么呢你?放心吧,短则一周,长则一个月,我肯定把你叫回来——你也说了,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嗯?”
“嗯。”仔细看了看赵子轩的眼睛,阿俊终于破涕为笑,他试探性地用手碰碰男人,见对方虽然不悦地皱眉但并未发声,终于安心下来,“那你呢?你不跟我回去。”
“我最近工作比较紧。”赵子轩拍他的脑袋,“行了,快去洗把脸收拾东西吧。”
“哦。”阿俊笑着应了声,转身往浴室去了。
赵子轩勾了勾嘴角,满意地舒了口气。
“然后呢?阿俊就这样走了再没回来?他是不是把你的存折也带走了?”jojo眨着金色的猫眼,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美剧剧情,连声追问。见赵子轩摇头,就更加好奇了:“那你快讲,四年前的春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把他赶走的?”
赵子轩揉揉眉心,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润喉,又回头看了窗外的桃花一眼:“我赶他走,是因为他那天去而复返……”
打发了阿俊的第二天上午,赵子轩接着未婚妻回到满是桃花的家。
女人对满院的桃花不屑地撇撇嘴,点评了一句:“艳俗。”赵子轩附和地点点头。
两人没在院中停留,直接走到大门口。
赵子轩掏出钥匙来开门,转了一圈心中一沉:门没上锁?可是他今早离开时,是把门锁住的。
不祥的预感划过他的心头,赵子轩立刻回头问未婚妻:“我们这的网球场很不错,你要不要去看看?”
未婚妻扬眉,满脸怀疑。
恰在这时,有人从屋里打开了门——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阿俊站在门口,笑着招呼赵子轩:“你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我落了重要的东西回来拿,没想到碰到……”他戛然收声,呆怔地看着赵子轩身后妆容精致的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赵子轩的汗都下来了,他强作镇定,推开房门给未婚妻介绍:“这是我家的男佣,帮我打扫房子料理庭院的,今天就要走了。”他把“走”字咬得很重,严厉地瞪了阿俊一眼,示意他立刻滚出去。
阿俊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缓缓抬头,勾人的桃花眼中全是晦暗的光,脸色白得像鬼:“……你让我走,根本就不是气我跟‘下等人’来往,只是不想让我污了她的眼,是吗?”
“呵,男佣?”赵子轩还没说话,未婚妻倒先发出了讥笑声,她好整以暇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夫,“好有气势的男佣。”
“被我惯坏了。”赵子轩被女人的笑容刺中了自尊心,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他强自维持住自己最后的风度,用眼神示意阿俊:滚!
接收到赵子轩的指示,阿俊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抖着肩膀轻笑起来:“被惯坏了的男佣?嘿嘿……还真是好身份……我本来以为……哈哈……本来以为我能守住点什么,结果,哈哈哈哈……真是蠢透了,我还以为,这里是我们两个的家……”他松开手,任手中的东西飘落,双手扒扒自己的头发,露出自己漂亮的脸和狰狞的表情,“你很生气吧赵子轩?那就气吧。我早就说过,你再把我留在这里,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啪!”赵子轩被周俊的表情吓到,外加怒火翻腾、自尊受挫,下意识抬手甩了他一耳光,动作之大,使阿俊直接流了鼻血。
阿俊的表情瞬间空白。他捂住自己受伤的脸,没再看赵子轩一眼,穿着拖鞋快步冲出大门。
巴掌一落下去,赵子轩就已经后悔了。看阿俊往外跑,他下意识就想拉住对方,一回身看到未婚妻的脸,这才清醒过来,停了动作。
未婚妻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捡起阿俊落下的东西,扫来一眼,很是嫌恶地把他拍在赵子轩怀里:“谢谢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我要回去了。至于领证的事,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赵子轩强撑笑意:“我送你回去?”未婚妻摆手拒绝,毅然离开。
男人目送女人走远,无力地靠在门上,只觉头痛欲裂。他费力地喘息,说不清是羞是恼,是悔是悲,把手里的东西举到眼前:
那是一张照片:两个男人站在桃花中间,一个笑得略带促狭,一个满脸绯红胜过春花。有人用红笔画了个桃心将他们圈住,字迹清秀地写:子轩和阿俊!
这是他跟阿俊的第一张合影,也是唯一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