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万物欣荣。
这时节正是田地里最缺人手的时候,转个身的功夫地里的杂草就能蹿得老高,若是一天不锄草,第二天那草根就得长成一张网,就再锄不去了。可就是这么个时候,种了大半辈子地,算是村里一把好手的王婆婆,却偏生没有在自家田里做活,反倒和村头那家的刘嫂子鬼鬼祟祟地站在一间和村里其他家没多少差别的房子外窥视。
王婆婆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可不是隔壁村张大娘那喜欢纠人私事的多事婆娘,她在这时节跑这儿来,自然是有她的缘由的。
这座房子看起来和村里其他家没什么两样,甚至说得上更破败一点,可里面住的人可不一般。
这座房子,是这虹溪村鼎鼎大名的“宋秀才”的家。这位“宋秀才”,本名宋臻。宋臻可是虹溪村唯一一位读书人,故而颇得村里人敬重。虽然他也才十五岁,更是还未科考,大家却真把他当秀才老爷似的,都唤他作“宋秀才”。
往日里,村里人敬重是敬重宋臻,可要说谁和宋臻熟,那还真没这回事。因为宋臻天资聪颖,从小就被爹娘送去镇上读书,和村里人自然没有多少接触,等到他十二岁爹娘意外去世之后虽然回到了村里,却又呆在家里深居简出,守孝读书的,这一晃才出了孝期没几天,根本来不及和村里人熟悉。
往日里,王婆婆和刘嫂子自然是不会这么冒昧上门还在外边鬼鬼祟祟的,只是如今情况不同。王婆婆和刘嫂子家里情况都算宽裕,而如今王婆婆的孙子和刘嫂子的儿子都到了该启蒙的年纪,两个小子都机灵得很,家里人自然是期望他们能读书的。
只是这读书,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婆婆,真的让两个孩子拜宋秀才当老师啊?”刘嫂子有点忐忑,压低了声音问王婆婆。
王婆婆啧了下,反问道:“咱们村除了宋秀才还有别人能教书?”
“村里是没了,但是当初宋秀才不是也在镇子上念的书吗?”有些拿不定主意,刘嫂子嘘嗫着。
“宋秀才是宋秀才,你以为谁家都能去镇子里读书啊?纸墨笔砚我们还买得起,要是去镇子上的学堂,那就得买书了!”王婆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也不想想我们村里谁家买得起书,当初宋秀才他爹娘要不是为了多攒几个钱给宋秀才买书,至于下雨天去山上采药,结果惹怒了山神爷爷,压石头底下走了吗?”
“我们买不起书,但是你不想想宋秀才从镇子上回来的时候带的那几箱子的书!”
刘嫂子恍然,“你是说找他借?”
王婆婆不屑地发出一声嘴皮相碰的声音,“人家读书人怎么会把书随便借出去。所以我才说,要让小孙孙拜宋秀才当老师。要是我小孙孙当了宋秀才的学生,那肯定就不用买书了。而且还可以从宋秀才那里借书来抄。关键是他这么小的年纪,离我远了我也不放心,还是就在村子里的好。”
“王婆婆真是见过世面的人!”刘嫂子的表情有惊喜,转而又疑虑起来,“但是宋秀才他行不行啊?村里也没见宋秀才写春联写信,他真能教人?”
“反正他们读书人不都是天天读书吗?偷偷往他屋里看看就知道了。”王婆婆如是说,“要不然我拉着你跑这儿干什么,偷汉子啊?”
院子外两个女人探头探脑,院子里窗口处,正站着一个头戴逍遥巾,身披麻布衫的少年书生。
这书生生得干净,眉宇舒展,双目明朗,鼻梁高挺,嘴型如船。若不是一副精神不济面黄肌瘦的样子,和皮包骨头风吹欲倒的身材,端得是个美少年。只可惜这萎靡模样,到底损了他七成的好底子,只是多少读书人的气度有所不同,在王婆婆和刘嫂子眼里,也显得分外不同,却又说不明白这是不同村民的见识带来的气度,只当是文曲星下凡自然不一般罢了。
书生手捧一本书,眼睛却全然没有落在那书上。刘嫂子见状,不由拉了拉王婆婆的袖子问道:“王婆婆,宋秀才怎么不出声啊?”
本想说“我怎么知道”,王婆婆却觉得这样说半点显不出自己的见识,眼珠子一转,却胡扯起来:“你以为是你随口摆谈啊?人家读书人,读书和说话,那能一样吗?那可不是张嘴就来的事!”
这话说出来,王婆婆就见刘嫂子脸上对她的见识产生的敬畏又妒忌的点滴神色,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却在这个时候,两个女人听得宋臻的声音传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声音,当真是抑扬顿挫,这书生,却正是摇头晃脑。如此陶醉的模样,好似他并非在发现外面两个人之后,为了展现自己的“学识”,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了后世小学生必背课文一般。倒像是他这新鲜出炉的穿越者是在满座公卿之前,写下了能半部治天下的《论语》似的。
没错,这位宋秀才,宋臻,此刻已经不是村民们所知道的那位少年书生,就在今天早上,宋臻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位来自现世的穿越者的身份。
眼角瞟到那两个女人依旧在门口,宋臻不得不逼着自己继续“展示才华”,只是眼下脑内空空,好容易逼出了一首小学生必背诗之后,竟想不起有什么名篇能念诵一二,额头上浸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当下却脱口而出:“贫贱夫妻百事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话出口,他自己都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网上乱七八糟的集句看多了吧?结果把好生生的几首诗给拼成这糟心样子,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之前一首《静夜思》虽说是小学生必背课文,简单是简单,那也算名篇。现在这可实在太让人没法听了吧?
从院子门旁缩回了脖子,王婆婆看着刘嫂子道:“好诗,真是好诗!宋秀才真不愧是咱们村唯一一个读书人!前面那首我还听懂了明月啥的,后面那首我一句都没听懂,真是厉害!我就把我家小孙孙托付给他了!”
“啊?”刘嫂子惊诧,“我之前也看见过几次宋秀才读书,但是今天,他的书好像是拿倒了?”
“你又不识字怎么知道人家的书是倒的?”王婆婆不屑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施施然道:“就算是倒的,谁让你没见过世面,人家读书人有句话叫做‘倒背如流’,明白了吧?”
“这样啊?”刘嫂子终于点头了,“那,那我也把我家娃子送到宋秀才这里读书好了。”
房间内,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都能糊弄过去的宋臻,缓缓舒了一口气,却回想自己刚才念了什么东西,只觉得哭笑不得。
贫贱夫妻百事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叫做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