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远星军事重地。
卢克对着电子屏笑了笑:“就是出来视察一下,露露脸,证明你表哥大人身体无恙,一周内就能回去。”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杰瑞的脸色,“熬夜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是吗?”杰瑞夸张地瞪大眼睛,对着镜头反复看,唠唠叨叨起来,“亏我还开了最高档的美颜,这特么完全没有用啊,下次我见到他们公司老板,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卢克顿了顿,又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问:“你工作还顺利吗?”
他没想到,杰瑞也顿了一下。
这人向来是恨不得浑身上下长出十八个嘴,一个男人说话,简直能表演出三个女人演戏的神气景象,如果出现这种猝不及防的状态,往往只有两个原因:要说的话太多,要说的不能说。
“挺好的,”杰瑞很快也笑眯眯的,少有的简洁,“很顺利。”
卢克忽然觉得,太了解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好,能从头发丝分辨出他今天开心还是不开心,能从一个眼神看出他说没说谎。
“这是你一直期待的事情,”沉默许久,卢克说,“做你最想做的,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互相了解的作用是相同的。
杰瑞脸色一下变了:“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他小心试探,“那天……你来我办公室……”他脸色越来越差,渐渐有些青白,又换了一个话题,“还有,上一次之后,你妈怎么说,一直跟我说没问题,是真的吗?”
这时,卢克的呼叫器响起来,他只能作势要关视频,仿佛刚才没有任何不对头似的说道:“你家表哥大人又要作妖了,一天叫我八十回。等我安抚完他再聊。”
“卢克!”
卢克掐掉了视频,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只是感到很空,某种灰尘一样的物质在从他体内一点一点往外渗,蚕食,整个人有种行将就木的沉重感。
别想了。他对自己说,转过身去,一下子真的有点想赶紧入土。
路易斯一身军装,抱着胳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整个人冷得像外太空的冰渣:“我,作妖,”他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八十回?”
卢克差点给他三跪九拜直接磕死在地上,路易斯寒气森然地欣赏了一会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扭曲神色,潇洒转身:“把光明星的地面报告给我。”
“是!”
“然后就不用带氧气罐了,直接去舱外散散步。”说着冷笑了一声,“省得你还想安抚我。”
卢克泪流满面,打算把自己团吧团吧赶紧去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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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妖的路易斯将军看完报告,作了一个更大的妖:“不视察了,回光明星。”
卢克:“将、将军……”
“太空行走?跟我回去?”
“回去!”
路易斯:“回去太空行走。”
卢克:“……”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路易斯看出的那一点不对头,居然真的是一场巨大而残酷的保卫战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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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部队接到光明星地面防御的战报时,离都星近一光年光年,将近百万亿千米,他们回去需要经过两个跃迁点,有许多能在几小时内赶到的救援,然而在其中,只有他们最快的、最强、最能够稳定人心。
那样的军事意义和战略意义是与众不同的。
卢克跟路易斯一起在母舰的驾驶舱中,眼睁睁看着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眼底的紧张开始有些不受控制。但是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恐惧甚至于担忧。战火可以轻易吞噬一个人的生命,任何一个人,也许就是你最在乎的人。
卢克也紧张起来,紧张着,紧张着,忽然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想:如果在战争中注定有人死去,他愿意做其中一个。
“杰瑞,”他终于接通了视频通话,看到对方慌乱的神情,本来还没能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可是不知怎么,忽地眼睛就红了,他观察着杰瑞周围的环境,竟然不禁有点发抖,“你没事吧?”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感觉到自己说了很多话,感觉到自己告诉了他们某一个本不应该透露的机密信息,听到莫迪对路易斯将军说:“你一定要回来!”
他想:我就不一定回来了
如果真能做一个烈士,没准会成为他得到的最大的认可。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奇怪,很危险,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但他又偏激地认为自己没那么大价值,这好像是一颗早已埋藏的种子,让他总是紧张局促,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而路易丝将军的通话也即将结束:“还有八分三十秒到达战场……”
“八分三十秒?!”卢克不禁脱口而出,旁边的将领立即大声道,“那不可能!将军……”
路易斯挂断了通话:“转向坐标γ-30x7”
卢克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将领低声道:“传说中的第四维通道?不是还没有设置完全吗?”
“时间紧迫,”路易斯已经恢复了冷静,指挥全军,“转向——!”
“——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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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研究和报道中,曾经描写过这条第四维通道。传闻中这条通道中,时间成为了第四条坐标轴,是可以攀登的山峰,可以行走的小路,因此经常出现许多时空错乱的幻象,而这幻象仿佛不受物理屏障所控,直接出现在人们的头脑里。
再过几十年,科学家就会明白,这是在不完整通道内急速跃迁时,神经递质分泌紊乱所产生的幻视,对于此时专注力低下的人作用格外严重。但当认真的身处其中时,没人能想到科学。
一刹那,卢克落到了一块死寂的空地中,倏然延伸出两条笔直地小道,周围的一切都显示出格外风格化的诡异,一条路上铺满鲜花,另一条路长满黄叶飘摇的树。
鲜花还是枯叶。
卢克疑虑重重地走向了枯黄的小道。
鲜花与枯叶,当然是枯叶,谁忍心践踏满地花香呢。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了朋友,看到了杰瑞,然后看到罗伯特给杰瑞套上戒指,杰瑞笑道:“我愿意。”
那一瞬间,卢克甚至觉得很好,那是个童话一般的场面,每个人都无比幸福。
直到他看到自己。
他看到自己站在死胡同里,只能在黑暗里,在众人无法企及,也不屑观看的位置,狼狈、痛苦、绝望、追悔莫及。那种撕心裂肺笔直地打出来,在卢克心中狠狠穿了一个洞,是一颗悲惨的子弹,由最自私残忍怯懦无用的枪□□出。
那把枪就在他自己手里。
卢克忽然意识到:我对自己做了什么?
如果我真的死在这场战争中,会有多么后悔连“我爱你”都没有对杰瑞说过。我的父母怎么办,朋友怎么办,从事的研究怎么办,世界上有那么多需要我的地方,有那么多爱我的人,为什么我竟然觉得自己不为人所爱?
有勇气打仗,有勇气想牺不牺牲,却连争取爱的那个人都不敢,一蹉跎就是三十年,对方拱手送上,竟然还想以为他好为理由推拒。
卢克你这废物。他想。
你怎么就不值得了呢?
活着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为真正想要的东西奋斗,哪怕失败,不要后悔。
起来吧,不愿做懦夫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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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星,天气晴。
卢克猛地惊醒,天光太亮,让他怀疑自己已经上了天堂。
窗外是和平的街道,窗内是洁白的病房,桌子上有大片鲜花和水果,每一张卡片上都写着:早日康复!
他的头脑一点一点清醒过来,想起来他后来出了四维通道,回到了光明星大气层内,与巨大的河外怪兽作战,人生中第一次开着救生船到处捞伤兵,最终还给了河外怪兽一炮,之后能源耗尽,坠入保护层内,平稳落地的同时脑震荡发作,两眼一翻就睡到现在。
我还活着。他想,渐渐欢欣鼓舞起来。经历了一次险恶的战争,救了十几个人,开了一炮,我特么居然还活着!
我好像……有点……了不起啊?
这时门从外面打开,杰瑞轻轻走进来,俩人一对眼,都呆住了。
卢克结巴了好一阵:“杰……”
杰瑞看也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
“杰瑞!”
“回去!”
卢克从垂死挣扎的姿势又变成老母鸡抱窝,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大少爷生气了。
“厉害啊,”杰瑞皮笑肉不笑,“还差点光荣殉职。”
这下卢克恨不得自己没醒了,心想着现在昏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杰瑞脸色却更差:“昏过去就昏过去,眼睛都睁不开,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让我……跟罗伯特结婚。你可真行。”
卢克这回真的要吓昏过去了,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昏迷还说胡话,长嘴是坑自己用的吗?!
“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就知道你不对,我就知道你那天来了,听到罗伯特跟我的对话了。你是不是听见他威胁我不结婚就撤资?你是不是就听到这就自顾自伤心,准备退位让贤让我实现真正的梦想自由飞翔去了?!”
杰瑞一张快嘴,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但又格外顺滑动听,如同小提琴的音符,让人一边欣赏一边中弹,哪怕身亡也有种牡丹花下死的愉悦。
“你也觉得我这么没用,也觉得我会为了一点小破利益搭上一辈子?!还是你觉得我就是风流,就是要有什么里克,派克,默多克。”杰瑞眼睛都红了,“卢克,你瞧不起你自己,你也瞧不起我!”
“我特么一直觉得自己干不成,真做了才发现,妈的,我才不用靠别人。我特么不需要什么政治联姻,我特么自己的脑子就是金山银山,他威胁我,我就让他滚蛋,惹急了我,三年后他爹那个位置改成我的!”
“你……”杰瑞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敢怀疑我,你特么也滚……”
卢克不让他说出“蛋”那个字,以重病号之躯飞身而上,把杰瑞压在墙上堵住他的嘴唇。“我错了……”他昏迷太久,嗓子都是哑的,只是不断说,“我全都错了。”
“我觉得自己不够好,你又太好,而且没有人支持我,我就……”
杰瑞冷冰冰地看着他,活像路易斯将军二世。卢克下意识想三叩九拜,好不容易把将军大人的幻象从脑海里驱散,渐渐庄重起来,掏向口袋。
在他预想中,那里应该有他一直贴身存放的东西。
然而,掏了一会,他尴尬地发现,自己现在是个病号,浑身衣服首饰都被扒干净了,身上根本不可能有金属。
卢克懵了,想出门去找:“你等等……”
杰瑞长胳膊长手指往他眼前一摆,银光闪闪,正是他最初打得那个银戒指。
卢克吃惊地看着他,杰瑞点了点自己的最强大脑,表示他终于不时常处于待机状态了,现在你丫睫毛颤一颤,老子都知道你是牙疼还是脚疼。
卢克郑重地接过戒指,单膝跪在地上:“杰瑞……”
杰瑞用嘴唇堵住他的长篇大论,手指灵活地一伸,银戒指恰好套进无名指,他懒洋洋的,又喜滋滋的,小猫偷到鱼似的:“卢克牌的。”
卢克有点呆,又有点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杰瑞在阳光下欣赏那枚闪闪发光的素圈,满眼惬意:“从小到大收了你那么多自己做的东西,咱们以后得弄个屋子,专门收藏品你这些大作。就起名叫……”
杰瑞这话唠又喋喋不休起来,卢克一点一点回过神来,只觉得既不可思议又神奇,好像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忽然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了。
“杰瑞。”
“嗯?”
卢克吻住他。
“我爱你。”